当冰冷而尖利的针刺透皮肤扎进血管,伴随着隐隐作痛的还有我的恐惧。一向对医院心生芥蒂,就连走到医院的门口腿都会常常发软。那里虽承载了无数生的欢歌,但也时刻在吹奏死别的哀乐,人生的大喜大悲每天都在那里轰轰烈烈地上演。
除了小时候,村里的赤脚医生为我切过头上的几个脓包外,这副皮囊仍保存得还算完好。十多年前就跟随我至今的瘤子君,一直与我秋毫无犯,相安无事,不料近年长势汹汹, 从指头那么大一下子就跟滚雪球似的,摇身变成了一颗大鸡蛋。睡觉咯着疼,穿衣服也是凸出一块,损了形象不说,关键是不知此物为何物,如是一个夺命瘤,岂不是命悬一线?心病,比疾病本身还让人揪心,求医,刻不容缓!
医院,是离死神最近的地方。光是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就让我无法忍受,那刺鼻的怪味仿佛是死神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令我反胃。最不愿意看到徘徊在各个窗口或在某个科室外寂寂等待的人,他们焦虑的眼神,写满愁苦的没有任何生气的脸,沉重,木讷,仿佛被宣告罪孽深重而拉上了断头台的罪人,等待着命运无情的裁决。救护车上被匆匆推进来的还在挣扎呻吟的患者,随着家属痛苦的哀恸,医生们奔跑的背影,走向命运的未知之门。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分钟都在与死神作殊死的搏杀,让人不忍直视,感觉像闯进了地狱之门,精神上的强大冲击往往让我忘记了来此的目的,想调头就逃。可又想,要是逃了,下次再来,必死无疑!生的欲望还是占了上风,我说服自己,决定冒一次险,为了更好的活!我把自己送上了手术台。
我脱光了上衣,顺从地趴在手术台上,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医生的态度非常友善,怕我紧张,一个劲儿地安慰我不会有痛感,让我放轻松些。我边发抖边打趣道:“我小时候看过我爸杀过猪,见惯了开膛破肚,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没事儿,您就大刀阔斧地做就是了,只是刀下还请留点情。”手术在比较轻松的情况下顺利进行。手术采用的是局部麻醉,消好毒,几针麻醉剂下去后,即将动刀的地方没有了任何的知觉,医生宣布正式开始了。我头脑清醒,医生们的谈话、手术刀和剪刀的碰撞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还能感觉瘤子被医生的手往外掏拉,剪刀“嗤————嗤”的声响,仿佛在剪一块碎布,与我无关。整个过程中,除了“哇哇”叫了两次外,一切,都好!
在门外苦等了一个半小时的婧儿见我出来了,早已泪流满面。我假装一脸轻松的告诉她我没事儿,她才停止了哭泣。过后我问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她告诉我:“妈妈,痛我倒是不担心,因为有麻药,可是我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婧儿说完又开始泣不成声,我除了感动更是心疼,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妈妈还没看到我婧儿长大呢,怎么忍心就离开啊!相信妈妈,妈妈会活得好好的!”婧儿彻底放了心,打消炎针时,为我忙前跑后,喂我喝水,见我翻身困难,帮我搭把手,生怕针水没了,过一会就来看看,照顾得十分周到。不到九岁的婧儿,给了我无限的抚慰和暖意……
假如,结果真像婧儿所担心的那样,她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一切?她的痛苦一定会多过于快乐!那我岂不是成了扼杀自己孩子幸福的刽子手?这个问题一旦提出来,就深感恐慌,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你会嘲笑我的杞人忧天,但命运无常,生命的轨迹不是单凭信念就能按照你设定的路线走下去的。放眼四方,追古抚今,世间多少人倒在了追梦的脚下,有的是苟延残喘,受尽折磨,油灯枯竭;有的是飞来横祸,猝不及防,灰飞烟灭。君不见昨日还在一起耳鬓厮磨、谈笑风生的故人,转瞬就撒手人寰、阴阳相隔,从此陌路,天上人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亘古不变。
因此,生病,也算得上是一种体验。就像旅行,一路有险滩,有激流;有高山,有峡谷;有云淡风轻的从容洒脱,也有险象环生的披荆斩棘。无论哪一种体验,都是你无法回避的经历,没有人能替你完成,个中滋味,因人而异。
而人往往会在遭遇不测陷入孤绝的境地时选择宗教。信奉万能的上帝或我佛慈悲的力量,为自己消灾求寿,从而获得精神上的依赖和安全感。当病毒吞噬你的肉体,针尖和手术刀穿透你体内的那份实实在在的痛感,是任何宗教信仰都无法为你消除的。所以,我不太相信精神能击败肉身的鬼话,反而是肉身的逐渐衰竭让精神彻底走向没落……
就像我躺在病床上,对着三瓶消炎水,近三个小时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受控于这些大大小小的药瓶,我只能束手就擒,什么事儿都不能做,就连思想也常常会被痛感撕得粉碎!惟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瞧着瓶内冒出的气泡,一个,两个,三个……然后迅速地聚集在一起,又很快地散去,又冒,又集结,最后又散去……单调,死寂,时间停止……只有口中的苦味儿,愈来愈浓,愈来愈浓,直至我昏昏睡去……
人人都知道要爱惜身体,珍爱生命,但身体不是你爱惜就不出问题的,终有一天,它会永远停止工作。这,就是人生的悲剧,是不幸,亦是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