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是一个头大的唐氏儿。倘若在,应该也是一位六十岁开外的老人了。
前几年去敬老院看奶奶就听闻他已卧床不起,在奶奶住的单间小屋里,远远就能听见他“嗷嗷”的叫声,声音短促而痛苦。
奶奶不住地叹息道:“小鬼可怜,经常被敬老院的孬子打得嗷嗷叫。”
去年下半年奶奶仙逝,一家人来敬老院给她老人家办丧事,那个身穿土黄布衣的“孬子”大巴,坐在奶奶生前的老藤椅里,我问他:“大头呢?”
“早就不在了,走好几年了。”他回道。
“怎么不在了?好像也没有好大。”我用家乡话问他。
“不吃东西,饿死的。”大巴回答的平静。
我很惊讶一个活人怎么会不吃东西就饿死了。大巴说,反正他就是不吃东西饿死的。
“大头”本家姓方,名字叫“能友”。因脑袋硕大无比,和瘦弱的身躯不成正比,所以大家都喊他“大头”。反而知道其真名的寥寥无几。他和我的母亲是同乡,都是大通永平村八队人。
听说他的父亲在世时,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文人”。
“是个喝过墨水的人,人特别精明。”母亲说。
乡下的夏夜,冗长而无聊。但是,只要是“大头”的父亲拿着蒲扇坐在家门口,再无聊的夏夜都会变得深动、有趣。
他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童或是端坐在矮凳上,双手托腮;抑或是站在人群中,手摇蒲扇,大伙都认真仔细地听着这个知识渊博的乡下知识分子谈古论今。
儿时,我听母亲转述的故事中大多数是来自“大头”的父亲。
这些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但是今天的主角不是这些故事,就暂时不述。今天的主角是“大头”。
“大头”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家里为此借钱大办宴席。可能是营养不良,也可能是先天不足,没想到这孩子渐渐大后,脑袋大于常人,身材却异常瘦小,走路像是小儿麻痹症,左右摇晃。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孬子”。
他的父亲也常常在家哀怨咒骂:“操他妈妈的,借钱办酒席,结果生个孬子!”
在大头十来岁的时候,他父亲请来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想为“大头”算一卦,算算这孩子未卜的命运。
“大头”家逼窄的土泥房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们。
只听见瞎子算命先生咂巴着嘴唇,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孩子将来长大是吃官饭的。”此话一出,围观的孩子们哄堂大笑。
瞎子算命先生许是真看不见,他没想到自己正常的卦象会引来这么大的笑声,憋得满脸通红,一本正经道:“反正长大是靠GCD养的!”
母亲和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小学生,父亲当时被调到镇上新建的敬老院里当院长。“大头”也在敬老院的孤寡老人名单里,但他那时候不老,顶多三十来岁,做为一个残疾人被收养在敬老院里。
母亲说:“没想到当年的算命先生算的还真准,大头今后果然是靠GCD养着。”我想他的老父亲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小时候,在奶奶家门口,我就见过“大头”。
他那时候,应该二十来岁吧。硕大的脑袋顶在一个黝黑瘦小的身躯上,走路颤颤巍巍。一群半大孩子跟在他身后喊:“大头宝宝,香油炒炒,麻油拌拌,筷子捣捣!”
他立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想用手唬开这些半大毛头们,却无能为力。乡下的孩子没有教养,依旧跟在他的身后叫骂着,有的甚至用筷子砸他,以为乐趣。
他的家光从远处望,就很破败,一间泥土房,常常关着一扇破木门。就是偶尔敞开的门里也是黑黢黢一片。
那时候,他和他的老母亲居住在一起,他的父亲早已去世。他有个远嫁的姐姐,叫大姐。
我见过。
也是苦巴巴的一个人。三四十来岁的模样,中分的短发,深陷的眼窝,蜡黄的一张脸,人细瘦细瘦的。
93年镇上新建了敬老院,父亲是敬老院的负责人,“大头”做为一个残疾人被收养在了敬老院。
他胃口很好,每一顿都是满满一大碗饭。一到开饭时,他便敲着碗喊:“开饭啦,开饭啦!”边喊边迈着不太灵活的腿小跑着。
除了胃口好,在敬老院里的“大头”可是父亲的得力帮手,他能帮父亲劈柴喂猪。有时候,幸头上还能来那么一嗓子黄梅调,什么《王小六观灯》、《天仙配》。
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个深秋的暖日下,父亲穿着白大褂坐在凳子上劈柴,“大头”则坐在另一处,边劈柴边唱:“我家住在大桥头,起名叫做王小六,去年看灯我先走,今年看灯又是我带头,不觉来到自家门口,叫声老婆开门喽,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
吐词清晰,唱腔动人。
大家赞叹道:“乖,大头厉害得狠!”
他经常有犯迷糊的时候。你问他:“你爸爸多大,你妈妈多大?”
他通常会回答你:“我爸爸十七,我妈妈十二!”敬老院的老人们常常会笑骂上一句:“现你大大事,艹人艹多了!”
他却不以为然,龇牙嘿嘿笑着。
他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侄女。短发,小眼睛,皮肤却粉嫩雪白。在敬老院上面老钢铁厂旁的服装厂上班,经常路遇出来散步舅舅“大头”,别人就会打趣:“大头,你侄女来看你了。”他的侄女总是低着头从舅舅面前快步走过。
他的姐姐“大姐”和他七十来岁的老娘倒是来敬老院看过他。
记忆中,他的老娘一来敬老院就会苦歪着一张脸,老泪纵横,问大头:“你怎么在这里劈柴喂猪哇?”弄得父亲之后再也不敢喊他帮忙了。
后来96年父亲停薪留职,和母亲在市里做小生意谋着生计。关于大头所有的事情都不得而知了,只知道他的老娘九十年代末期在村头的江边树上上吊死了。
再后来听见关于他的事情,就是若干年我成年后。先是听闻他腿摔断了,然后是一病不起,再然后就是病逝的消息。(写此文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世人这个世上曾来过一个可怜人,尽管他是一个唐氏儿,但他真真切切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