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失的火与烟

大多人都是先发愤,才写出文章的。曾经我以为,写字的时候,必先配上一壶茶,选上一间静谧的房间,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于笔尖畅游才是好的。然而闲的时候写的文章,其中神韵也是闲的,难免读起来更是闲散了。当我意识到,只有伤病时候的痛才会让人意识到健康的宝贵,自己却又没了什么愤慨,只能写“闲”的文字罢了。可当我看见程安生这几年的经历,却又有了灵感。尽管这灵感对于他来说是残忍的。

虽说安生发掘到自己对于生活的厌恶,是从大学开始的。但是这一切早早便埋下了根,这是后话。先说下他第一次看见生活的丑陋。

安生大学宿舍四个人,可那天晚上,屋里只有两个人,安生和楚涵。楚涵是上海人,长相和名字一样秀气,但话里带刺,熟人之间从不示弱。安生起初无法理解楚涵会成为他的同学,毕竟自己学校几斤几两他是知道的,不是985,也不是211,总是不像能够让楚涵放弃上海的。幸亏楚不避讳与父母在电话里的争吵,让安生知道,楚不过是想逃离父母所赠予他的压力罢了。后来我发现,安生周围并不缺少这样的人,而他们之间的分歧,又大都是因为区别在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上的,此时先按下不表。

当晚我记得清楚,是二零一六年六月六日,这可以在我的日记本里找寻到的。安生谁在父母给洗的干净,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床单上。那晚难得凉爽,冲淡了夏季的炎热。所以,当他半夜被外边声音吵醒时,心里是不想离开被窝的。他想继续睡,可是外边的声音吵嚷着,让他不得不听。这声音不是来自门外走廊,而是窗外,他奇怪天还没亮,怎得就这么多人起床。他疑惑着去听,希望这声音与自己没有关系,可是耳朵好像被塞了棉花,只是哗啦啦的,什么也听不清。终于,膀胱的警示让他不得不下床。

他掀开被子,光着膀子,走到阳台窗边,看见人们在暗黄的灯光下或走或跑,嘴里叫喊着。安生还是听不清。他试图去看清那些人,可是没有戴眼镜,不知这些人是自己宿舍楼还是对面宿舍楼的。他不清楚状况,便安慰自己,那是对面宿舍楼的事罢了,与自己无关,撒泡尿回来继续睡。从阳台回来,楚涵睡眼惺忪地从床边探头,问:

“外边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是对面楼的事,继续睡吧。”

楚涵哦了一声,扭过身,脸冲墙继续睡。

安生踩着拖鞋,拖拉拖拉地往外移着身子。他抬头看了眼表,四点半,他心里骂了声外边叫嚷的人,毕竟此时若是没醒,便不用忍着凉去撒尿。

他打开门,走廊里弥漫着云。流动的云朵与安生打了个照面,挤进屋里。那云,棉一样软,水一样凉,安生不自觉打了个冷噤。等被呛了鼻子,终于明白那是烟雾。至于烟雾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此时的他知道发生了事情,但又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此时膀胱没了动静。

他关上门,对楚涵说:“外边好像着火了。”

楚涵撑着自己身体做起来,问:“咋知道的?”

“走廊里全是烟。”

“那咋办?”

“收拾收拾下去吧。”

两人明白了外边的人群是怎么一回事。此时困意、凉意和尿意全没有,安生脑子转着,想好要带的东西。手机、日记本、钱包、身份证、钥匙……还有一个小盒子。那个小盒子里装的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秘密。

二人穿好衣服,带好东西,正准备出门,楚涵问:“是不是得拿个毛巾捂住口鼻。”像电影里那样。

安生点了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另外斥责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件事。

楚涵去阳台拽了两个毛巾,正是这二人的。

安生打开门,浓烟再次灌进来,二人连忙捂住口鼻,出去之后,将门反锁。

二人模仿着脑内存着的电视剧和电影,弯腰前进。安生觉得这烟很柔软,自动地为二人让路。等到了水房门口,楚涵问:“咱要不要去把毛巾打湿?”

“来不及了。”

走廊里的灯并没有光临楼道,只有“安全通道”的标识牌散发着绿色的冷光。安生看着牌子上绿色的小人,“它”奔跑着,好像很快、很慌张的样子,还没有弓下身子。安生打开手机照明,走在楚涵前面,扶着楼梯扶手,尽可能地小心,尽可能地看路,尽可能地弓下身子。这让楼道显得格外幽深。

突然身后一连串的轰隆声,让二人意识到宿舍楼里还有别人。那位不知穿了什么鞋,又或有多大的脚力,火车一般冲来。终于脱离轨道,扑通一声摔倒在安生身旁。

“我操,哥们,慢点。”

我们的火车侠没有回应安生,只是站起来,继续开他的火车。

黑暗重新归于安生、楚涵和那个小绿人。

在我和安生的意识里,光是最厉害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缝隙,便可以穿进来。又或是激光剑、激光炮什么的,具有十足的力量。可是这烟雾好像格外厉害,让光模糊起来。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此时竟如此漫长。安生想像孙悟空一样,吹口仙气,把这烟吹散,可他突然意识到护着自己的毛巾。这毛巾是安生的擦脸巾,他故意买的柔软又厚实的,平时擦得倒是舒服,不过现在确实能把人憋死。

在我的印象里,那烟像是一层层的帘子,不断地遇见并掀开。透过微弱的灯光,看得见那烟雾在空气中弥漫。一丝丝,一缕缕。像是一条条白色的细虫,于是我不禁把手里的毛巾捂得更近。宁肯透过毛巾那些细小空洞来呼吸,我也不想那些细虫钻进我的肺里。

虽说到了一楼,安生一路小跑,可是平时没有多长的走廊,此时好像变长了距离。他的心开始狂跳。这令我和他都感到很奇怪。明明在楼道里,自己是那般冷静,可是等到出口就在眼前的时候,我们却是那般的不淡定了。想着赶紧摆脱,赶紧冲出迷雾,将手里的毛巾扔掉,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当然,扔掉毛巾是不可能的,那条毛巾很不错,安生一直用到大学毕业。

终于看见宿舍楼门口的那扇玻璃门,自然是开着的。二人冲出去,仿佛是闯出结界,终于一切都明朗了。但这种明朗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天还是黑着的,没有月亮和星星。

二人跟着人流走着,楚涵问:“咱俩去哪?”

安生想着小时候的安全教育,此时该找个空旷的地方等待着,于是说:“去小广场吧。”

小广场离宿舍不远,只有三四百米的距离。出乎安生的意料,这里除了他俩,并没有人。身心放松下来的安生终于意识到膀胱里还灌满了液体,于是钻进了小广场边的小树林,在一棵松树后面撒了泡野尿。

二人回到小广场的长椅上坐着,看着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叫嚷声仍然不断,人群随意聚集,在黑夜里成了一个个黑团。旁边的几个宿舍楼的窗户上趴着人,往外看着情况。

“那两个兔崽子估计还在睡呢。”安生说。

“今晚得收拾收拾他俩。”楚涵说。

安生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去看路旁的灯。那些死去的巨人,伸着长臂,提着一点昏暗的光,在黑暗中圈出一块地方。巨人的死,人们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束昏暗的光。后来我和楚涵又聊过那天的事,他惊讶于我的记忆力。这件事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滑走,只是剩点痕迹罢了。我记得是因为安生的日记,而安生是否记得就无从而知了。

当看到消防车时,安生觉得奇怪。车还是那个模样,可是没有鸣笛,他甚至不知道消防车是什么时候来的。怕是太早了,不想影响别人休息?真是十分人性化了。至于火在哪,安生到现在也不知道。可能是烟太大,挡了视线。或者心太急,没了视线。

与此同时,学院微信群来了消息。说是让男寝出来的学生不要到处走动,全部到食堂集合点名。

大家终于有了目标,开始挪向食堂。安生感慨只是一个宿舍楼的人就可以把食堂一楼装满。

“安生你他妈穿这么立整,是来相亲的吗?”

说话人是安生和楚涵的同学王传。他裹着被子,露出的胸口和小腿告诉旁人,这家伙除了被子和拖鞋,好像再没穿着什么了。后来我听他室友说,王传一听见外边有人喊着火,他便直接蹦下床,抱着被子就跑出来了。

其他人听见王传的话,也都笑着。大家确实穿的五花八门,再加上安生喜欢穿黑白两色的衣服,这让他的衣着显得格外庄重。安生不排斥这种嘲笑,因为这种笑让他感觉自己比这些人冷静的多。食堂贴心地为学生们准备了银耳汤,每一碗都有一朵银耳。味道微甜,口感温润。许多人在咳嗽,或是擤鼻涕。有些人因当时没有捂住口鼻,痰液和鼻涕里有明显的黑色物质。

与同学聊天时,知道了身边的“英雄事迹”。隔壁寝室的王皓发现走廊里烟雾密布之后,给同宿舍的三位同学发布指令,分头去同层的寝室敲门,叫醒还在睡觉的同学。这件事有人发了朋友圈,得到了许多人的赞赏。这让安生发觉,自己所谓的冷静,还不足以匹敌王皓这样的故事。他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叫醒别人。在出门之后,他似乎忘记还有别的寝室。尽管他的冷静让他此时没有咳出黑痰,但是他没有成为朋友圈里的“英雄”。这让他想起曾经在海边的一件事。

那是他第一次险些死亡。因为在海里游泳,没有注意到海中的暗流。当他和表哥注意到这一切,并往岸边游泳的时候,竟是无法动弹了。暗流像一只手,将他往深海里拽。那时候他没有管表哥,眼里只有远方的岸。求生的欲望让他多游出几米,他庆幸自己会比表哥更有几率活下来。并且不准备为自己的自私买账。幸亏擅长水性的父亲过来,抓住了二人,三人一齐艰难回到岸边,才脱离了危险。

安生想成为英雄。可是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再告诉他:

“你只是个普通人。”

做普通人对于安生来说是痛苦的,可惜经历了许多,我才明白平凡即是不平凡的道理。但是对于刚成年不久的人来说,那股子血气是不愿冷静的。虽说安生不愿意做一般的青年人,但一般的青年人,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种自责后来我已经忘记,直到我又翻开安生的日记,又看到了当时的感受:


“我恨自己没有表现得像是一个领导者,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再不过的普通人,但是我不愿就此沉沦。下次我一定会把握住成为英雄的机会。”


每个人对于英雄的定义可能都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的安生,想着自己能够脱颖而出,成为别人口中的佼佼者。他看着王皓被众星捧月时的腼腆与谦虚,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只好一口闷掉碗中的银耳汤,将那朵拇指大的银耳嚼的粉碎。

那篇日记是当天写的。当辅导员来点过名,告诫大家暂时不要回到宿舍之后,大家便散去了。或是留在食堂,或是去网吧(比如楚涵,借走了安生的身份证),或是图书馆。至于安生,他觉得有必要记录下那一天的经历。于是他去到教学楼,到六楼602教室,自己习惯的靠窗第二排位置坐下。看着窗外渐渐明朗,他翻开日记本,发现自己没有带笔。只好趴桌上睡了一会,等楼下卖店开门。


我看过那天的日记之后,努力从自己的脑子里挖掘那天的所有回忆。我发现在安生的日记中,总有一个女主角。那时候的女主角是徐珊珊。但是那天的日记里却没有这位女主角。我努力的去回忆,还是记得一点日记所遗忘掉的事情。

从逃离宿舍楼之后,安生一直关注着手机。希望它震动一下。也确实震动了,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女同学找他问情况。先是一番关心,再是一番了解。安生绘声绘色的把以上的一切讲解给那些同学。至于王皓的部分,他觉得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便没有说。除非那些看过朋友圈的女生主动问出来。尽管处于文科学院,安生有不少异性朋友。然而那位他最期待的异性却迟迟没有发来消息。等来等去,又不敢主动去找。每次一点开徐的聊天框,心就狂跳。便如此算了。至于这位女主角,后边还有许多出场的机会。


从上边的叙述来说,似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值得厌恶的。除了那位不是英雄的自己,安生是极其讨厌的。嫌弃的开始是对于住在一楼配电室的影视学院的学生。

至于烟的来源,众说纷纭。最能够说服别人的故事,便与影视学院的同学有关。似乎是某个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寝室,坚决抵制宿舍十点半断电的命令,于是伸出条电线,插在一楼的配电室。寝室里不信命的又是一台电视或是某种大功率电器。于是在半夜的时候,电线或是电器里出现了矛盾,让配电室放了鞭炮。我听王传说,他跑下来的时候,看见配电室劈里啪啦冒着蓝火。可是我问了楚涵,我俩都不记得当时又看见火源。按理说配电室就在一楼出口旁边,若是着火是肯定能看见的。后来回寝室时,看见配电室那黑黢黢的窗户,散落一地的玻璃渣,还有里面乱七八糟的混乱模样,我便信了。

安生是那么讨厌那几个不安定分子。这与平时影视学院的风评也有关系。在安生看来,对于他们这种非艺术院校所存在的艺术学院来说,这些学生不过是一群跋扈的王子和公主。从小接受的教育——学习不好便去读体校和学艺术——不允许安生对这群人有好感。尽管他也喜欢画画和唱歌,但尽力不与这群人为伍。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生长的影院学生,没学到艺术家的能力,却学来了艺术家的脾气。

王传不止一次向安生吐槽过他对门的影院寝室,大晚上打麻将,楼道里扔烟头,无恶不作。安生问,难道他们的老师不管吗?王传冷笑一声,这群人家里哪个没有点底子,老师敢管吗?

终于,这些桀骜不驯的“自由人”,让“自由”和“不自由”的人都尝到了甜头。


D城大学男生宿舍凌晨起火,致使全楼学生食堂避难。如此标题的新闻,安生想,一定是一个好的热点话题。果然,点开微博,确实在本地话题中,看见了自己的学校。大都是学生们的吐槽。又骂那几个影院学生的,又骂学校监管不力的,也有骂食堂招待不周的……骂来骂去,聒噪非常。安生于是不再去看微博。想起来滑稽,宿舍十点半断电是很多学生诟病的一件事。虽说想睡觉的不会因为有电就不去睡觉,不想睡觉的也不会因为没电而去睡觉。但是只要有了这条规则在,便群情激愤。

安生大一的时候,也就是二零一五年。令安生一寝室惊喜的是,自己的寝室不断电。他们的学长说,这是因为安生的房间因为在他们入学前是学长们的通宵自习室。该是舍管忘记了,便没有断电。学长们劝告安生四人,等到了断电的时候,还是要把灯关掉,以免被社管发现。于是安生的屋子里常常放着各种各样的充电宝,都是旁边熟人寝室过来请求充电放置的。

规则的打破,带来不菲的代价。一切乱了套,让人手足无措。


无聊的安生正写着日记,又耐不住性子玩起手机。刷朋友圈时,看见有同学说,各平台对于我们学校凌晨起火这件事的报道全部消失了。因为高考即将结束,报名马上开始。如果我们学校的名声传了出去,可能会降低报名率。

安生觉得奇怪,明明自己刚刚还有看见微博里的嘈杂声。不信邪的他再一次打开微博。果然全不在了。又翻阅了几个新闻软件,也都无声无息。

火呢?烟呢?

安生感觉那烟还在周围,呛得他发晕。迷糊糊的,看不清周围的东西。那些细小颗粒无处不在,顺着身上的所有孔洞爬行着。密密麻麻的颗粒像虫子一样,无孔不入,无洞不钻,甚至皮肤的缝隙也不放过。安生想起家里窗台上的花盆,土壤里总有些不如沙砾大的虫子爬进爬出,怎么也灭不干净。那烟正是这样,蒙了眼睛,聋了耳朵。

这一切究竟是否存在?

安生觉得恶心,可能是虫子的缘故。但这种幻想出来的虫子惹出的恶心又是否是真实的。冷静的自己是否存在,英雄的王皓是否存在。存在于记忆中的记忆又是否真实。我看着我的那篇日记,正如配电室那乌黑的墙壁,烧灼的痕迹犹在,我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然而安生却分不清这其中的真假虚实。


晚上郭晓和韩昱晨回来寝室,楚涵与他俩讲了凌晨的事。他俩因为头天晚上去酒吧,一夜未归。等回来的时候,他来仍然一身酒气。他俩听闻之后,表示感慨。

“早知道昨晚回来了,也体验一下那感觉。”

安生看着韩昱晨红晕未消的脸,还有郭晓那双迷离失神的眼。忍住了去揍一拳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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