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得病之后，我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众生有多苦，多可怜：几乎所有人都在用整个生命瞎追逐，不知道一切都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知道自己必然会经历死亡这一关，然后失去一切……

现在想起当初的那个“电话妹”，想起那个喜欢说笑的男人用玩笑掩饰自己的心虚——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个男人无论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在撒谎，整个世界，因为他的谎言，都变得虚假极了——

想起自己当时强烈的心潮起伏，还有那些不争气的眼泪，我就觉得无比遥远，就像小时候爱玩积木，自己喜欢的造型被推倒了，就会哇哇大哭，但长大后回头一看，只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好傻。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样，对吗？

其实，面对那个迟早要来的，始终在生命的阴暗处狞笑着的死神，那一切又算得上什么呢？它们终究会消失的。包括现在这个自言自语或是对您倾诉着的我。但是，在当时的我眼中，一切经历都是如此的真实。就连已经过去的点点滴滴，也都是心头的刺，稍一触碰，就会在心里扎出好大一滩血来。

当然，死亡的阴影帮我稀释了很多痛苦。在刚接到那个电话的第二天，我就进了医院治疗。接下来做的一系列检查和手术，都在一点一滴地打碎我的侥幸心理，让我清醒过来，真正地认识到我是个癌症患者。

那个时刻，我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没有好好地奉献过自己，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悲哀。对于一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的我来说，当时的感悟，就像是黑暗里亮起了一盏灯，因为这点灯光，前面的路终于清晰起来了，它虽然泥泞，虽然不好走，虽然不远的前方可能就是一堵墙，但它总归是路，能让我在剩余的日子里活得更加充实，也能圆满我一直以来的寻觅。另外，我也有一点小窃喜，觉得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有一个净土可以去——师，这也是您给我的。

还有，您教给我的冥想方法，帮我克服了活检手术和检查时的恐惧。

虽然只是检查，而所谓的手术，也只是切去舌头上的一小块肉，没有任何危险，也不会有太大的疼痛，但我当时真的怕极了。我最怕的，就是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医生会百分之百肯定地对我说，你的舌头一定要切，不切不行——我那时就知道，切舌的概率几乎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我是百分之三百不愿切去舌头。

所以，我不愿听到医生的宣判，不愿人生的列车就这样行驶到它既定的站点，不愿接受一种凌迟般的死法。与其切掉舌头，狼狈而苟且地活下去，并且忍受化疗带来的痛苦和副作用，我宁愿自己结束生命——我是真的上网搜过有关安乐死的信息，最后发现，就算亲人允许我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也不一定能买到安乐死的药，因为中国还不允许安乐死。

您看过一部讲自主死亡的印度电影吗？电影的男主角曾经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后来因为同行的嫉妒和迫害而瘫痪了，头部以下都不能动弹。经过多年的坚持和挣扎之后，他的器官终于逐步衰竭，他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于是他再也不想挣扎，只想自主死亡，守候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自由。虽然他的请求掀起了很大的舆论风波，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法律的支持。

幸好——也许我不该说幸好的，可我现在真的很明白，如果他连脖子，连声带，连咽喉的肌肉都失去力量，甚至连思考的自由都不再有，他活着还有啥意义，他又怎么能一点点看着自己走到那一步……

那真的是一种非人的折磨——所以，我还是想说幸好，幸好他的恋人理解他，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不惜忍受亲手杀死爱人的痛苦，也要帮他完成这个最后的心愿。于是，他在告别派对结束之后，终于高贵地死去了。说真的，看这部电影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也会希望有人能杀死我，让我不要承受这种我万万不想承受的屈辱和煎熬。

我甚至质疑过那个男主角，觉得他既然一直那么阳光，一直在用自己的顽强鼓励别人，给别人勇气，最后就不该消极地面对生命，不该让自己的爱人犯下杀人罪，余生都生活在痛苦中。但是，在我知道自己就算被切掉舌头，也不过是延长了几个月的生命时，我竟然有了跟他一样的心情……

我甚至还不如他呢，因为他瘫痪之后并没有立刻选择死亡，而是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成为别人的榜样，用自己的选择告诉别人，不管遇到多大的痛苦和灾难，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积极地面对人生，而且，正是因为他的努力，很多人真的改变了命运，从人生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而最初的我，根本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当然，虽然没有勇气，但我还是面对了，也坚持到了现在，做到了几年前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几年的人生就像奇迹，就像做梦，不是真的。

不过，如果没有信仰，这对我来说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信仰和您，是我所有勇气的来源。如果没有信仰，没有您，我是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爱不落下》 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