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我是说第一眼看上去。如果再仔细一点的话,你会发现在那个旧的已经开始掉漆的橱柜上,有一只并不普通的碗。
碗是一个铜胎的景泰蓝,有些破旧了,包括上面五颜六色的花纹,斑驳,像一张老人的脸。也因此,它被屋主人随意摆在橱柜上,盛了针线。
说它不普通,是因为和屋子里的其它摆设比起来,它算是漂亮些。而且最主要的是在那些花纹中间镶着一个会飞的仙女。
针线碗里当然有针和线了,还有两枚顶针、三个夹子、一把小剪刀。
这里我没有提到那枚铜钮扣,因为这个碗里的其他成员一致认为,不能把他算作家庭里的一员。他是这些小东西里,唯一用铜做的,和“囚禁”他们的碗一样。而且样子古里古怪,说话也让人听不懂。
连屋子的主人都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捡到他了。一枚纽扣嘛,而且完好无损,捡起来是顺手的事。但你也知道,普通人家的衣服,一般不会用铜钮扣,而且只有一枚,所以他就一直呆在碗里。
至于铜纽扣,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自己说的话,周围的人似乎一句也听不懂,他也就懒得再说,只是每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其实,他是在想他的心事。关于他的过去,周围那些小东西是不知道的,包括捡到他的屋主人。
铜纽扣记得很清楚:起先他是被钉在一件很考究的衣服上的,而且这衣服就穿在一个很有名望的学者身上。当然,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一模一样的铜纽扣,但他是缀在主人胸前的那一颗。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主人的心跳,当主人低下头诵读时,好像每句话都是对他说的。
于是,他慢慢地听懂了学者的语言,慢慢地拥有了自己的思想,变成了一枚不平凡的纽扣。有思想是件好事,但如果是一枚钮扣的话,要另当别论。
这几天,铜纽扣变得愈发沉默,紧锁着眉头,就像得了一种大病。事实上,对铜纽扣来说,这比得了大病还严重。这要从前几天的一桩小事说起。
大概是屋主人的小儿子吧,他爬上橱柜想拿自己的玩具,结果却失手碰翻了放在上面的针线碗,这个调皮的孩子顾不上收拾就跑出去玩了。
这下可好,碗里的小家伙们全跑了出来。他们说着笑着,庆幸自己获得了自由。而那枚不合群的铜纽扣却一动不动——他一直在看碗上面镶着的那位仙女。
她真是太美了,她的皮肤就像小孩子喜欢吃的冰淇淋上的奶油一样柔软白净,她的衣服则要比冰淇淋上的那颗最红最红的红樱桃还要红。他简直看呆了,以致后来被屋主人捡回碗里时,他还像做梦一样。
好久不做梦了,他曾听以前的学者主人讲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很美的,就像做梦似的。他想自己是喜欢上那位仙女了,而且好多次在梦里那个仙女还对着他笑了。
然而,仙女是住在碗外面的。
虽然铜纽扣按照先前的印象,在碗内挑选了一个应该是在仙女背面的地方躺下,但还是隔着一层坚硬的铜胎。
有一次,铜纽扣试探着用身子敲了几下碗壁,但天知道仙女能不能听到。或许,她根本就不记得他吧。铜纽扣很伤心,他恨为什么要有那么一层硬硬的铜胎挡着自己。虽然只有几毫米的距离,却好像远在天边。
铜纽扣几乎绝望了,但他知道自己怎么都不会甘心的。在他生活的这个地方,他说的话没人能听懂,他的思想也没人能理解。他想那位仙女应该是能懂得吧?至少她和他一样也是用铜作的。而且,他又是那么美丽——那么美丽的人是不会不聪明的。
一个人一辈子如果能找到一个理解自己,而且和自己有着共同理想的人作伴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就像自己以前的学者主人和他美丽的妻子。
铜纽扣痴痴地想着。他多么希望再有人能将这碗碰翻,让他再看自己的心上人一眼。这样,哪怕是让他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也毫无怨言。
这个愿望终于让他等到了。但这次却不是屋主人调皮的儿子,而是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一只更调皮的猫。这只猫窜到橱柜上,彻底打翻了针线碗,碗里的东西全撒到了柜顶上。但这只猫仍不停手,它偏偏盯上了这枚黄颜色的铜纽扣,走上前去用爪子不停地拨来拨去。
铜纽扣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一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碗上那个美丽的仙女。
突然,他有种站不稳的感觉。原来,这只讨厌的猫把他拨弄到了橱柜的边沿上。铜纽扣的半个身子就悬在空中,只要再轻轻一触,他就将坠入“深渊”。
他永远也忘不了曾经的一幕:他就是这样从衣服上坠下,滚落在街角,从此离开了心爱的主人。而这时,在针线碗上面有一位自己同样深爱的仙女,接下来的坠落,也许是又一次痛苦地诀别。
铜纽扣已经忘记了害怕,就在猫将要把爪子伸过来的一瞬间,他深情地望着碗上的仙女,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小小的铜纽扣掉到了地板上,弹了几下,又滚到了床下最暗的角落里。屋主人是再也找不着他了——也不会记得去找。碗里的小东西们也许正在为他的消失开一场庆祝会。
世上的许多事就是这样,愿望是美好的,结局却并不一定理想。但仔细一想,只要自己为了这个愿望认认真真去做了,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也许,我们的铜纽扣的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此时的他,虽然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但脸上却流露着久违了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