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村庄，是我的故乡。

村子里只有不到三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前面流淌过去的就是《西游记》里魏征梦里斩泾河龙王的那条泾河，大概龙王被斩首了，所以这条河无人看管，早些年便要年年都发一次洪水，将那河滩两边的地尽数变成沙地，随时沙地，只是夏日里种上西瓜，那味道却是别的土地里种出来的西瓜怎么也比不了的。只是到了一发大水的时候，这些西瓜就被洪水冲的七零八落，满眼望去黄黄的泥水上面飘的尽数是墨绿色的西瓜。

靠山，靠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大片。外婆的家就在这山脚下。靠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所有喝的水都是山上流淌下来的山泉，甘甜清冽，甚至带着流过石头缝是那些缝隙里苔藓的味道。村里的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喝着这山泉。也是奇怪，这泉水就是汩汩不断，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要流淌到哪个年代，只是就这样呜咽无声地自顾自流淌着，为这一村的人们奉上清凉与甘甜。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村里的人为这股山泉挖了一个池塘，这样流出来的水就会直接流到池塘里。有了池塘，便也有了鱼，有了鱼，便就有了我们“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的童年。可是村里的人很少不会往池塘里放鱼苗或者在里面养鸭子，即使有人放进去几只鱼苗，那也是为了娱乐而已。这个池塘于是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冬天的时候在上面滑冰，夏天的时候跑下水去捞鱼。池塘里多的是蝌蚪和青蛙，鱼儿都特比小，又游得非常快，常常我们蹑手蹑脚地才走到岸边，那些鱼就像老早得了消息一样跑开了。有时候会从家里拿一些罐头瓶子，瓶口用外婆搓的细麻绳绑起来，再用一根棍子挑着，偷偷去厨房里抓一个馒头，飞快的跑到池塘边。用棍子挑着罐头瓶子沉入水里，然后再罐头瓶子上面扔馒头渣。白白的馒头渣在碧绿的池塘上飘了一层。小鱼儿们看到馒头渣就会成群结队地过来吃。这个时候瞅准机会，一把把棍子捞起来，那罐头瓶子随即也被挑起来。再看看瓶子里，几只小鱼惊慌失措地在里面转圈，我们就会无比开心地拍手大叫。那时候的鱼好小啊，我们也不知道抓来干什么，但抓鱼的过程，总是无比的开心。

有一年夏天，很久没下雨，村里的人于是从这个池塘引了水去浇地，池塘里的水就被放得特别浅，于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欢腾腾地跳下池塘去了。大家都无比认真地在水里找着鱼。忽然，旁边大我两岁的小花嚷嚷起来：啊！我抓到一条鱼了！我们急忙围过去。那真的是好大一条鱼啊，在阳光底下泛着白光，还在她手中扑棱着。我从没在池塘里见过那样大的鱼，好羡慕她能抓到。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叫她“小花姐姐，这个鱼好大！”要知道，我平时从来都不会管她叫姐姐的，但那个时候为着那么一条我从没见过的大鱼，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叫她一声“小花姐姐”，后来干脆连小花两个字都不要了，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叫。最终，小花姐姐把那条鱼送给了我，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摸到那么大的鱼。我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它，一路几乎是奔跑着回到外婆家，找了一只巨大的脸盆，倒上水，看着它的嘴一张一张，觉得此生再不会有那么幸福的事了，我竟然有了一条这么大的鱼。尽管我并不知道我有了鱼能做什么，可却在那个太阳明晃晃的下午，那条由于我的甜言蜜语换来的鱼让我觉得这世界到处都是阳光，那金色的阳光穿过外婆家门口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叶，点点滴滴洒下来，像蜜糖一样甜。

靠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跑到山上去摘那些野果子。外婆家的后山上几乎全是杏树、桃树和梨树这种北方常见的果树。不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有多美，那时的我年纪太小，记得的总会有关于吃的东西。杏子是最多的了，每年六月份，只要我们一放假我就心急火燎地跑去外婆家，从家里拿一个小篮子就和小伙伴上山了。所以每次读到周邦彦那首宋词：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我总能想起当时的我们面对漫山遍野的杏树，那种全天下好吃的都在我眼前的感觉真的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要么爬上树去摘，要么在地上捡，外婆说了，不能浪费，所有的杏子都要捡回来，好的可以自己吃或者晒成杏干，坏了的就可以把杏子的果肉褪掉把姓何褪出来，等到秋冬的时候砸开杏仁做油茶。

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给的，我们自然也不能浪费自然一分一毫的物力。

大约是小时候自己的世界真的太小了，所以就能够用全部的经历专注地去对待这个小小的世界，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去面对那些飞鸟虫鱼，面对那些桃李杏梨，所以小时候能和一只蚂蚁玩一早上，能在一棵杏树上玩一整天，而那样的快了就像是外婆家的山泉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却是源源不断永不枯竭，间或还会泛滥一下，开心得觉得这个世界都要和自己一起飞到空中去了一样。

而成长后我们的世界逐渐变大了，面对更多的人和世界，我们的眼界变得那么宽，我们的世界变得那么大，可我们对快乐的感知度却变得越来越低。快乐从来都没有减少，只是我们的世界变大之后那些快乐就不能全部覆盖我们的世界了，而现在的我们，也不能一心一意只专注于快乐这件事。

人长大的无奈也大约就在于此罢。

不断地怀念过往，却不停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