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作者: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样的词有多妙呢?直白明了,不弯弯绕绕,不借景不托物,不故作声东而指西,小学三年级学生都能懂。我想你了,希望你也想着我啊,可不就这么简单。
最好的东西往往是简单的。如大川,蜿蜒数千公里只为奔流到海。如爱情,任是多么才华横溢的青年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也会心灼口讷不知所云。王小波用“你好啊,李银河”无意书写了现代情书的经典,他澎湃的情感能谱一部书,隽永或激荡,但他没有,只用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李银河懂了,万千红尘男女感动了。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琅琅上口抑扬顿挫,很适合早读课的一首词。它既不同于婉约派的细腻入骨,也有别于豪放派的波澜壮阔,宋词中这种风格的不多,犹似清新少女亭亭玉立,令人一眼难忘。
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能将它脱口而出,在分不清唐诗圆润与宋词纤巧的年纪,在懵懵懂懂有点喜欢某个男生某天又觉得新的英语老师帅到发光的年纪,我遇上了它,并且工工整整地誊抄在绿色软皮抄里。那个本子属于私藏,里面有许多摘抄,席慕容、三毛、汪国真,还有不少“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之类的鸡汤。它们曾经都是我的理想,关于文学,关于成长。
我觉得这是一首好诗,所以郑重其事地抄写,至于究竟属于诗还是词,出产于哪个朝代的大神,事出何因写给谁,着实兴趣不大。彼时的我,不惮于用最原始的味蕾去品咂经典的本初滋味。
这些可爱的大白话,就像歌谣一样雅俗共赏,事实上很多年里我不知李之仪,而自然地将它归为乐府一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吟者莫不见一幅野阔云低的草原放牧图;而“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浑似一女茕然独立,望孤帆远影长河落日,恨一衣带水两处相思。
我也是生于长于江边的女子。少时去姨妈家做客,开窗便是一江春水。傍晚我与表妹趴在窗台,看江面浩渺薄雾,太阳像个鸭蛋黄悬于天际,还差一点点就要跌落水中。斑驳货轮突突吼过,搅乱半江瑟瑟,泛起的浪花就像新犁过的田地。偶尔驶过一艘客轮我俩能兴奋很久,客轮通常新一些,肚子很大,嵌着一格一格的小窗户,父亲说那里面都住着人。我总是无端觉得住在下面格子里的人仿佛受着压迫,会喘不过气来。
夜里枕着清波,梦中飘来悠长的汽笛,十一二岁的我刚刚学了一句“槛外长江空自流”,不解其意,却开始了对远方的无限憧憬。我渴望着顺水而下,渴望着一声决绝的汽笛与自己有关。
我并不明了李之仪也曾将滔滔相思赋予眼前的浩瀚。佳人临江裙裾扬扬,只见秋水何寻爱郎?泛一叶扁舟,可以飘逸也可以孤零,若是去往江之尾,芳心该如何雀跃呢?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一波江水从你那儿流过来,收藏着你的影子和微微叹息。笼着我的月光也会洒在你身上,此刻你是否和我一样望月牵肠?或许你从未注意过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孩的世界因你丰富为你斑斓过,或许有一天能亲口告诉你,曾经拥有过什么。一张普通不过的明信片、一个似有若无的眼神、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句被演绎出无数潜台词的问候,在岁月的瓦瓮里煨着温存,历久弥香。
科里的姑娘在恋爱。中午顶着烈日和男朋友约会,从前她可每天都睡不够,“宝宝不想起床”是必备曲目。她说那家的烤肉特别好吃,我们急吼吼杀将过去,差点没把人的桌子掀了,连“横切牛羊竖切猪”都不知道居然敢开烤肉店?鄙夷一番方恍然大悟,原来是“我家男朋友烤什么都好吃”,
爱情,谁能否认它的魔力?一旦感染,酷暑不觉热,严冬不畏寒,山水隔不断,世俗拆不散,可以不眠不休不顾饥饱,低到尘埃又意气风发。如此种种,不似疯子便似傻,偏偏还能令局外人羡慕得紧,暗地里怨着自己的绝缘。
而当我知道催生李之仪创作激情的红颜知己杨姝与之年差三十岁,难免一丝惆怅,会情愿自己不明就里。真的“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吗?世人都赞这段忘年恋的坚贞,我却怜这女子的孤独晚景,长夜漫漫怎堪渡。
关于生不同时的恨,下面这首唐代的无名诗作倒更加打动我,只因他(她)有万般的不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如今的长江两岸,气象清明,桥梁通达,高楼剑指,光怪陆离。一张美轮美奂的城市名片,适合各个时段各种角度的拍摄,唯独不适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