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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将乱,从勇从智,为御者谋,期颐自明而先行。——《非明稗史》
护石镇长杨二合的母亲,一个一百零三岁的老太太,走了。
杨二合的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两个妹妹都在埋怨他,怨他执意拆庙,不顾阻拦,把母亲气死了。
拆庙时,老太太右手拄着拐棍,左手扶着门框向东张望。试图透过护石镇那狭窄、七扭八歪的胡同,看到现场的情形。这注定是徒劳的,因为老太太不够高,也没有千里眼。日渐衰老的身体,令她走路的距离无法超过家门口五十米,即便拄拐也不行。
古槐被锯倒的那一刻,老太太也仿佛受到了重击。一口气提不上来,顺着门框滑了下去,瘫在地上。待孙子把她抱回炕上的时候,人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而此时的杨二合,正在下令把那片土地变成厕所。
老太太嘴里含着镇上郎中的野参,吊着一缕命魂坚持了七天。可时辰一到,再也没法子挺住。那晚,老太太缓慢地睁开眼睛,凭藉着昏黄的灯光,分辨出旁边的杨二合,干裂的嘴唇一直颤抖着就是发不出声。
杨二合赶忙把耳朵贴上前去,呜咽着,“娘你说,我听着呢。”
等他靠近后,老太太猛地抬起左手,用尽最后力气,打向杨二合的脑袋。只因回光返照缺少后劲,这巴掌落在杨二合肩膀上,便没了动作。
老人家就这样走了,带着那只拍了一半的遗憾。
守夜的时候,杨二合跪在灵堂的草席上,心里不安和悲伤各占一半。老太太活得太久了,以至于杨二合认为她还会继续活下去。可说走,也是这样快。三五天就打垮了百年光阴,难道真是被自己气的不成?
夜已深,镇里又遇上停电,两只粗大的白色蜡烛在灵堂上燃烧着生命。偶尔有风吹过,摆在贡桌上的黑白照片也开始若隐若现。守灵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熬不住连日的悲伤和困乏,迷迷糊糊地打着盹。
恍惚中,杨二合看到有一个弯曲的影子从角落站了起来。待走到眼前后,才发现是自己的母亲。杨二合强打着精神说,“娘,我不累,甭管我。”
老太太并未回答,而是抬手给了杨二合一个嘴巴,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掀倒在地。啪一声脆响把众人惊醒了,杨二合反应过来,可再仔细瞅,却没了老太太的身影。杨二合左脸上一个清晰的手印慢慢浮现,不一会儿就肿起老高。他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只见掌心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血迹,像是蚊子尸体的残留。
出殡那天,披麻戴孝的杨二合抱着瓦罐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边哭喊着亲娘,一边流着眼泪。老人家跟着他这个镇长,不仅没享几天福,还早早就走了。
越想越替她老人家委屈,老娘的岁数并不太大。对于那些老人来说,护石镇就是被阴曹地府遗忘的角落,很少有黑白无常光顾。有的老人已有一百二三十岁,还能坐在街上晒太阳。
不知不觉中杨二合就走到土地庙,正准备烧纸跪拜,祈祷老人家一路走好。可抬头才发现,等待他的是一个已有轮廓的厕所。在厕所前跪拜终有些别扭,杨二合只好掉头走向村西的坟地。
在送葬队伍旁看出殡的人群中,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中攥着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目光紧紧盯着在队伍前大哭的杨二合。像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把石头扔到杨二合的头上。这拿着石头,想趁乱算计人的家伙正是锁柱。
护石中学有三宝,李洋的拳头锁柱的脑,刘锋的学习呱呱叫。这三人是实打实的硬茬。不仅在学校里,即便是在镇上,也是出名的难惹。
两年前父亲去世后,锁柱才初现狰狞。一个默默无闻的半大小子,和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李洋、刘锋组成铁三角。无论是打一个人,还是打十几人,他们都是三人一起上,每次打架都要会见血。三人以手狠、拳快、脑子活而小有名气。时间一长,也招了十几个小弟,而且这十几人中不乏成绩很好的学生,刘锋更是年级排名前三的尖子生。
锁柱混在人群中想暗算镇长,不是因为杨二合把庙拆了。虽然当初给父亲送葬的时候,锁柱还在庙里磕了三个头,把泪水留在了这儿。虽然这里寄托着他的悲痛之情,却并不影响他支持拆庙。尤其是那棵浓密高大的古槐树,如果杨二合不锯倒它,锁柱也会把它烧掉。
看到古槐倒下的瞬间,呼吸着弥漫着尘埃的空气,锁柱竟觉得轻松了许多。那种感觉,就像困在笼里许久的鸟儿,终于能展翅飞翔一样。土腥味的空气被锁柱吸入后,沿着气管涌进肺部,转了几圈变成能量,消失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
在莫名的激动中,锁柱听到心脏传来的跳动声,“咚咚…咚咚…”像是穿透了时空长河,从远古战场上传来的鼓声。锁柱很想做些什么,比如找一下杨二合的麻烦,或者感觉把学校的那个家伙解决掉。
此时看着满脸鼻涕眼泪的杨二合,锁柱想起了同样走在前面的自己。心中一动,他松开了攥紧石头的手。现在人多眼多,以后找杨二合的机会很多,不急。更要紧的是父亲已去世两年,事情也该有所了断。
锁柱挤出人群,拐了几个弯,消失在狭窄的巷子深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