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员巴托⽐》的副标题叫“华尔街的故事”,梅尔维尔这样写,也许是为了取“wall ”这个词的双关——⼀个关于墙之街的故事。一方面,华尔街是资本主义的震中,在这里,资本被投⼊到能发挥其最大效用的地⽅。另一方面,效率至上的机制只看重⼈的功能性⽽⾮灵性,⼈与⼈之间的交流丧失,彼此之间筑起⼼墙。
故事中的律所,⼀⾯窗户对着砖墙,另⼀⾯窗户对着⽩⾊天井。室内也充满了划分职能的墙:巴托⽐初到职场,⽼板就将其安置在⾃⼰的办公室,⼜怕被巴托⽐的存在干扰,于是在巴托⽐的⼯位外围加了⼀道屏⻛,颇有现代格⼦间办公室的味道。在大环境下,人的目的(意义)是由他身边的墙定义的。墙规定了我们的身份,我们的责任,我们的伦理和我们的⾏为准则——律所的墙,校园的墙,监狱的墙,家族的墙。墙构成要求,也构成禁忌。如卢梭所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文明是墙诞生的根源,也让人与他天然的本性越发疏离。
耐人寻味的是,⽼律师的法律事务所处理的业务是私产和所有权。在文明的时代,万事万物似乎都有了其合法的归属,不可被他人侵犯。然而文明在天然的世界里设立边界,这是否就说明人类对世界具有合法的支配权?另一方面,当某些人无法在某个文明里被归类,那么他也成了触犯法律的人。失去工作又不肯离开律所的巴托比被捕时的罪名是流浪罪(vagrancy),这是英国伊丽莎⽩时期便已经设立的罪名:一个人如果没有⼯作,没有合法的居所,那么他便已经触犯了法律,是罪恶之人。巴托⽐因此被丢进了⼀个名为“坟墓”的监狱。探望他的老律师安慰道:“这里也不坏,你看,你头上有蓝天,脚下是草地。”他的话似乎无意间透露了某种深刻洞见。
《书记员巴托比》是比二十世纪初的卡夫卡更早地描写官僚主义和人的异化的作品。然而故事中,异化的却不是书中的雇主老律师,而是巴托比本人。巴托比的哲学从根源上是非人性的——他否定一切,拒绝沟通,放弃希望。有评论说,这个常常陷入死墙狂想的(dead wall revelry)、不断说“我宁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的人,是作者对爱默生提出的“individualism”的戏谑模仿。巴托比实践极端个人主义——他必须找到明确的终极意义,才能行动,但这也让他不像有血有肉的人类。某种程度上,梅尔维尔的巴托比是消极的存在主义——他最终意识到人生是绝望的、无意义的,于是逐渐停止了任何生存活动。
相形之下,与巴托比构成对立面的雇主和同事们更具备人性的特点,但正是这些人性的特点让他们被一个高度理性的时代所淘汰。故事中法律事务所并不符合华尔街所推崇的高效与高产出。首先,老律师不是⼀个雷厉⻛⾏的管理者,他优柔寡断,迁就员工,边界感不明。在巴托尔⽐来之前,他的两位抄写员——火鸡和镊子——都只能认真工作半天。老律师对此也不介怀,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说两个人状态差的时候恰好错开,能保证每一天的工作都能正常运转。老律师虽在工作场合制定了很多空间隔断和规矩,但员工的恶习却不断渗透进本职工作,留下邋遢的污迹:火鸡一时糊涂,将点心当成印章,沾了口水盖在重要的法律文件上;跑差男孩姜汁饼工位的抽屉里满是坚果壳子;镊子经常在单位会见一些看起来背景可疑的人谈事。食物是这个小说里重要的隐喻,维系生命之外,它也表达了人性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实状态:欲望、诱惑、与周围人不经意间的互相影响。
相形之下,巴托比与食物的关系让他的非人性的一面尤其突出。巴托比每日只以姜汁饼为食,没有爱好,没有欲望。老律师不禁沉思一个哲学问题:每日靠姜汁饼维系生命的巴托比,他的身体结构是否会被姜汁饼影响,变得辛辣?随后得出否定的答案:任何事物都无法在巴托比身上留下一丝丝的痕迹。
虽对食物没有要求,初来乍到的巴托比似乎将抄写本身视为自己生命的目的。老律师观察到,巴特尔比面对抄写工作如同一个遭受饥荒已久的人,他抄写文件的样子就想要把它们吞吃掉。某种程度上,巴托比是这个律所唯一符合华尔街标准的人——他正是为抄写而生的机器。更极端的是,巴托比干脆生活在办公室里,私人生活也完全融入他抄写员的身份里。
初期的巴特尔比是最优秀的员工,但也正是这一点让老律师感到害怕,因为巴托比是反常的、奇怪的。他对巴托比形容词总是让人联想到死亡(pale,cadaverous)。在社会关系上,巴托比不肯通融和合作,也不被任何人影响。他唯一的发言就是在拒绝。他如堡垒一般坚不可摧的性格甚至开始让他的雇主感到压力。我们常说,一个人的权力体现在他是否能够改变他人的言行。这样看来,比起雇主,巴托比是更有权力的,这体现在他的语言习惯会传染到其他人的语言习惯里,他让老律师和火鸡不自觉地在话语中使用“prefer”这个他们此前很少使用的词。这并不说明其他人是意志薄弱的,是易受影响的。人性本身不是边界僵硬、功能单一的机器,人会动摇,会因和他人的朝夕相处而重塑自己的习惯。
套用尼采的表达,老律师是太人性的。他有虚荣心和自欺欺人的缺点,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慈善的、心软的、敏感的,他关心员工的困境,也对员工的品性好奇:他对火鸡的心理侧写非常有意思(老律师发现送给火鸡优质的大衣,并不会让他心生谦逊,反倒让他目中无人起来,老律师的这个观察我们在当下的社会里仍旧能够见到)。当巴托比多次冲撞他时,他也没有动赶他走的念头,而是试图将其行为合理化。他认为“我们”都是亚当的后代,要互相关爱。
在见到巴托比之前,老律师的乐观精神是盲目的,也是幸福的。但巴托比似乎让他逐渐意识到隐藏在恬静生活下无处不在的晦暗真相。当他发现巴托比休息日仍住在办公室里时,他好像看到了巴托比眼中的世界——人是孤独的,人将走向虚无。被这极端的孤独感刺痛是让他下定决心辞退巴托比的原因。
某种程度上,巴托比是墙的终极象征——他意识到死亡是他生命的目的。他的口头禅,说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明确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老律师和逗留在法律事务所不走的巴特比展开排除法,也是希冀能从他身上激发出一点点欲望的火光,但被一再拒绝后,颓败的老律师也只能逃之夭夭。当我们面对巨大的绝望时,无能为力的感觉也会将我们拉入绝望的泥潭,所以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我们想要远离这样的绝望,退回到岁月静好的幻觉里。
人性的(或者说生命的)倾向,是要时刻感受到意愿,并被这意愿驱动着行动和前进。这种意愿包括原始的欲望,也包括渴求超越现状的希望。希望的天赋根植在我们的基因里,即便我们终将面对虚无,也仍旧相信未来有变好的可能性。故事结尾,老律师似乎认为,巴托比在死信局的工作让他丧失了希望的能力——如小山般堆砌起来的那些没有被寄到收信人手里的、承载着寄信人殷切希望的信件,最终没有被读到,如同碰了壁,成了无用的废纸被集体销毁。希望陨灭的悲剧和无奈以一种宏大的规模在巴托比眼前展开,这种体验也许真的能够压垮任何生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