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分享(一)——《薛大娘》

汪曾祺

第一次知道汪曾祺这个名字,是通过初中课本上那篇《端午的鸭蛋》。

那颗鸭蛋的形象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普通的食物,经他之手,就显得尤为特别和可爱。

今天分享一篇他写人的文章——《薛大娘》,虽是市井人物,但字句之间总能感受到她待人接物的真诚和善良。希望这篇文字能带给你一些动人的感受。

薛大娘

薛大娘是卖菜的。

她住在螺蛳坝南面,占地相当大,房屋也宽敞,她的房子有点特别,正面、东面两边各有三间低低的瓦房,三处房子各自独立,不相连通。没有围墙,也没有院门,老远就能看见。

正屋朝南,后枕臭河边的河水。河水是死水,但并不臭;当初不知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地名。有时雨水多,打通螺蛳坝到越塘之间的淤塞的旧河,就成了活水。正屋当中是“堂屋”,挂着一轴“家神菩萨”的画。这是逢年过节磕头烧香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正屋一侧是薛大娘的儿子大龙的卧室,另一侧是贮藏室,放着水桶、粪桶、扁担、勺子、菜种、草灰。正屋之南是一片菜园,种了不少菜。因为土好,用水方便——一下河坎就能装满一担水,菜长得很好。每天上午,从路边经过,总可以看到大龙洗菜、浇水、浇粪。他把两桶稀粪水用一个长柄的木勺子扇面似的均匀地洒开。太阳照着粪水,闪着金光,让人感到:这又是新的一天了。菜园的一边种了一畦韭菜,垄了一畦葱还有几架宽扁豆。韭菜、葱是自家吃的,扁豆则是种了好玩的。紫色的扁豆花一串一串,很好看。种菜给了大龙一种快乐。他二十岁了,腰腿矫健,还没有结婚。

薛大娘的丈夫是个裁缝,人很老实,整天没有几句话。他住东边的三间,带着两个徒弟裁、剪、缝、连、锁边、打纽子。晚上就睡在这里。他在房事上不大行。西医说他“性功能不全”,有个江湖郎中说他“只能生子,不能取乐”。他在这上头也就看得很淡,不大有什么欲望。他很少向薛大娘提出要求,薛大娘也不勉强他。自从生了大龙,两口子就不大同房,实际上是分开过了。但也是和和睦睦的,没有听到过他们吵架。

薛大娘自住在西边三间里。

她卖菜。

每天一早,大龙把青菜起出来,削去泥根,在两边扁圆的菜筐里码好,在臭河边的水里濯洗干净,薛大娘就担了两筐菜,大步流星地上市了。她的菜筐多半歇在保全药店的廊檐下。

说不准薛大娘的年龄。按说总该过四十了,她的儿子都二十岁了嘛。但是看不出。她个子高高的,腰腿灵活,眼睛亮灼灼的。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对奶子,尖尖耸耸的,在蓝布衫后面顶着。还不像一个有二十岁的儿子的人。没有人议论过薛大娘好看还是不好看,但是她眉宇间有点英气。算得上是个一丈青。

她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卖完了。卖完了菜,在保全堂店堂里坐坐,从茶壶焐子里倒一杯热茶,跟药店的“同事”说说话。然后上街买点零碎东西,回家做饭。她和丈夫虽然分开过,但并未分灶,饭还在一处吃。

薛大娘有个“副业”,给青年男女拉关系——拉皮条。附近几条街上有一些“小莲子”——本地把年轻的女佣人叫做“小莲子”,她们都是十六七、十七八,都是从农村来的。这些农村姑娘到了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就觉得这是花花世界。她们的衣装打扮变了。比如,上衣掐了腰,合身抱体,这在农村里是没有的。她们也学会了搽脂抹粉。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走起来扭扭答答的。不少小莲子认了薛大娘当干妈。

街上有一些风流潇洒的年轻人,本地叫做“油儿”。这些“油儿”的眼睛总在小莲子身上转。有时跟在后面,自言自语,说一些调情的疯话:“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莲子大都脸色矜持,不理他。跟的次数多了,不免从眼角瞟几眼,觉得这人还不讨厌,慢慢地就能说说话了。“油儿”问小莲子是哪个乡的人,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小莲子都小声回答了他。

“油儿”到觉得小莲子对他有意思了,就找到薛大娘,求她把小莲子弄到她家里来会会。薛大娘的三间屋就成了“台基”——本地把提供男女欢会的地方叫做“台基”。小莲子来了,薛大娘说:“你们好好谈吧,”就把门带上,从外面反锁了。她到熟人家坐半天,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开锁推门。她问小莲子“好么?”小莲子满脸通红,低了头,小声说:“好,”——“好,以后常来。不要叫主家发现,扯个谎,就说在街上碰到了舅舅,陪他买了会东西。”

欢会一次,“油儿”总要丢下一点钱,给小莲子,也包括给大娘的酬谢。钱一般不递给小莲子手上,由大娘分配。钱多钱少,并无定例。但大体上有个“时价”。臭河边还有另一处“台基”,大娘姓苗。苗大娘是要开价的。有一次一个“油儿”找一个小莲子,苗大娘索价二元。她对这两块钱作了合理的分配,对小莲子说:“枕头五毛炕五毛,大娘五毛你五毛。”

薛大娘拉皮条,有人有议论。薛大娘说:“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拉拉纤,这是积德的事,有什么不好?”

薛大娘每天到保全堂来,和保全堂上上下下都很熟。保全堂的东家有一眯特别,他的店里都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管事(经理)、“同事”(本地把店员叫“同事”)、“刀上”(切药的)乃至挑水做饭的,全都是淮安人。这些淮安人一年有一个月假期。轮流回去,做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吃住都在店里。他们一年要打十一个月的光棍。谁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假满回店,薛大娘都了如指掌。她对他们很同情,有心给他们拉拉纤上,找两个干女儿和他们认识,但是办不到。这些“同事”全都是拉家带口,没有余钱可以做一点风流事。

保全堂调进一个新“管事”——老“管事”刘先生因病去世了,是从万全堂调过来的。保全堂、万全堂是一个东家。新“管事”姓吕,街上人都称之为吕先生,上了年纪的则称之为“吕三”——他行三,原是万全堂的“头柜”,因为人很志诚可靠,也精明能干,被东家看中,调过来了。按规矩,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算是股东之一。年底可以分红,因此“管事”都很用心尽职。

也是缘分,薛大娘看到吕三,打心里喜欢他。吕三已经是“管事”了,但岁数并不大,才三十多岁。这样年轻就当了管事的,少有。“管事”大都是“板板六十四”的老头,“同事”、学生意的“相公”都对“管事”有点害怕。吕先生可不是这样,和店里的“同事”、来闲坐喝茶的街邻全都有说有笑,而且他的话都很有趣。薛大娘爱听他说话,爱跟他说话,见了他就眉开眼笑。薛大娘对吕先生的喜爱毫不遮掩。她心里好像开了一朵花。

吕三也像药店的“同事”、“刀上”,每年回家一次,平常住在店里。他一个人住在后柜的单间里。后柜里除了现金、账薄,还有一些贵重的药:犀牛角、鹿茸、高丽参、藏红花……。

吕先生离开万全堂到保全堂来了,他还是万全堂的老人,有时有事要和万全堂的“管事”老苏先生商量商量,请教请教。从保全堂到万全堂,要经过臭河边,薛大娘的家。有时他们就做伴一起走。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薛大娘和吕三的事渐渐被人察觉,议论纷纷。薛大娘的老姊妹劝她不要再“偷”吕三,说:“你图个什么呢?”

“不图什么,我喜欢他。他一年打十一个月光棍,我让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

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脚。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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