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米兰的讲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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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到现在已经有三十五年了。我走上文学道路,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牙医,不是作家。我非常不喜欢牙医这个工作,每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一点风景都没有。我看到在文化馆工作的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我就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上班?他们说我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是上班。我心想,这工作我也很喜欢。我很想调到文化馆去工作,那个时代的中国,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的,工作都是国家分配的。我想从牙科医院调到文化馆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就开始写小说,只要小说发表了,就有希望调到文化馆。非常幸运的是,1983年就发表小说了,1983年就调到文化馆工作了。我记得我第一次上班的时候,故意迟到了两个小时,结果我是第一个去上班的,我当时就知道这地方来对了。从此以后,我就在家里睡懒觉,睡醒了以后写小说。而我的同事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退休。

大概在1985年,也就是两年以后,我再去几个文学杂志的编辑部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我当时只是一个小镇上的牙医,我不认识任何编辑,我写的稿子没法寄给编辑,只能寄给某一个杂志。那个时候因为“文革”刚刚结束。中国出现了很多文学杂志,当时已经出名的作家和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所写下的全部作品,还是不能把我们那么多的文学杂志的版面给填满。当时的编辑都在认真地读自然来稿。我就是在自然来稿里被编辑发现的,到了1985年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在好几个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了。

1985年以后,我再去文学杂志的编辑部时,第一他们不再退稿,第二我看到自然来稿都堆在一个角落里,等待收垃圾的人把那些自然来稿收走。这时候已经出名的作家和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写下的作品太多了,文学杂志的版面不够用了,已经超出他们的版面了,所以编辑不需要再去读自然来稿来发现新的作者。发现新作者是很辛苦的工作,一个编辑可能要认真读上几十篇,甚至上百篇自然来稿,才会从中间发现一个有前途的新作者。所以我感觉自己很幸运,我要是晚两年写小说的话,现在我还在拔牙。也就是两年多时间,很少有编辑还在读不认识的人寄来的稿子了。这就意味着一个年轻的新作者,如果没有人推荐,就不太可能发表作品。一直到后来,互联网的兴起,出现了网络作家,他们找到了自己发表作品的平台,才改变这个局面。我现在回忆这过去的三十五年,发现自己是很幸运的作家,重要的火车我都赶上了,重要的地方我也都去了。

我在想怎么来讲述自己的写作经历,还是讲讲走上文学道路时的几个老师。我的第一个老师是日本的川端康成,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川端康成所吸引我的,是他对细部的描写。他对细节的描写非常丰富,他不是用一种固定的方式,而是用一种开放的方式去描写细节。我记得,他写到过一个母亲,她的女儿只有十八岁就去世了,然后化妆,因为人在下葬前要化妆。母亲就守着女儿,看女儿去世以后化妆的脸。川端康成写母亲的心情,母亲心里想:女儿的脸生平第一次化妆,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

当时我很年轻,读到这样的句子,觉得非常了不起。我觉得别的作家写小说,都是从生写到死,而在川端康成笔下,死里面能够出现生。我当时很迷恋他,学习他的写作。从1982年开始,一直学到了1986年。长期学习一个作家,也会出现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作家对我来说,已经不是让我飞翔的翅膀,而是一把枷锁把我给锁住了。我感到自己的小说越写越差,这意味着我学习川端康成学到没有自己了,我掉进了川端康成的陷阱。我运气很好,我在川端康成的陷阱里大声喊叫救命的时候,有一个叫卡夫卡的作家从旁边经过,听到了我的救命声,伸手把我拉了出来。1986年,我第一次在中国的书店里看到卡夫卡的小说集出版了,我买了一本拿回家。我读的第一篇小说,不是他那篇著名的《变形记》,而是另外的一篇也很著名的《乡村医生》,里面关于马的描写极其自由,想让马出现就出现。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知道了写作中最重要的是自由。卡夫卡没有教会我具体的写作技巧,而是让我知道写作是自由的。

此后我的写作越来越自由,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卡夫卡是我第二个老师。我的写作继续向前走,然后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那个时候我在中国可以说小有名气了,可是依然会不断进入到某些困难的时刻。当一个作家的写作不断地往前走的话,肯定会遇到困难。有一个困难是心理描写,心理描写曾经是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害怕的一种描写,当一个人的内心平静的时候,这样的心理描写是可以去写的,但是没有写的价值。当一个人的内心动荡不安的时候,是很有描写的价值,可是无法描写,写再多的字也没法把他的心理状态表现出来。

这时候我第三个老师出现了,我遇到了威廉·福克纳,读到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他的那个短篇小说里,一个穷白人把一个富白人杀了。我仔细研究了威廉·福克纳是如何描述杀人者杀了人以后的心理的,我终于知道如何去进行心理描写,就是让心脏停止跳动,让眼睛睁开。威廉·福克纳让杀人者的眼睛麻木地看着一切,用麻木的方式写他看到了什么,血在地上流淌,他那刚刚生下孩子的女儿如何厌烦,写了一大段。我发现,他把杀人者杀人以后的那种心情全部表现出来了。为此,我又去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当年读的时候觉得通篇都是心理描写。结果重读以后发现也没有心理描写。我专门去读中间一个很重要的段落,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老太太杀了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如何描写他的心理的。结果我发现没有一句心理描写,全是他惊慌的动作。比如他刚躺下来,在惊恐和疲惫中,刚刚要入睡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可能衣服上还有血迹,马上又从床上跳起来,去看那个衣服上有没有血迹,全是这样的描写。然后我就知道怎么去对付心理描写,就是别去写心理,写别的就可以了。

当然后面还有老师,只是我觉得,前面这三个是最重要的,遇到威廉·福克纳之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挠我的写作了,我什么都可以去写了。

(选自2019年第8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9年第6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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