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这个职业虽然在网上被喷得体无完肤，但在生活当中还是相当受人尊重的。每每有些不熟的人无意中得知我在教书，都会有点惊讶有点艳羡又有点敬仰地说：“哎呀，您是老师啊？当老师真好，每年都有寒暑假。”
于是我也露出满脸谦卑的笑容答道：“是呀！”
“那您在哪教书？教小学还是初中，还是幼儿园？”
“中专！”
大多数人的表情在此刻会有微妙的变化，而我收到的回复无外乎两类。
一类是：哎呀，中专也挺好的，你这么年轻，以后机会大把。
另一类则是：哎呀，中专真好，没压力。
国人对中职院校的偏见由来已久，当然它也确实是教育行业的鸡肋所在，所以他们怎么评价无所谓。
但是，我不允许别人说我教的孩子是瘟猪子（四川话，形容成绩差的学生），如果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不识抬举，我定然会怼得他们此生看到猪肉都会有阴影。
还有，教中专一点也不轻松，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带班老师。
我们班只有二十三个学生，二十男，三女。其中一个有智力障碍，一个自闭症厌食症边缘患者，一个性别男，爱好男。老娘曾经貌美如花，自从认识了他们就开始脱发。
0 1
接下来的故事里会出现很多人物，为了不混淆，我一一给他们取了小名。
先来说说这位有智力缺陷的小丽同学吧，是个矮矮胖胖的女生，长相嘛也确实属于那种在大街上与之擦街而过会多看两眼，怀疑此人是否不正常的那种类型。听说她出生头几年是个正常孩子，后来在幼儿园摔了一跤就成现在这样了。
我原本以为这种女生只要给男生敲敲警钟，再找一个能干点的女生带带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万万没想到，她的智力虽低于平均水平，七情六欲却是相当饱满。
某日下午集体训练体操，休息期间，小丽同学独自站在跑道上眺望远方，时不时捂着嘴娇羞地笑笑。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有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在比赛吊单杠。
我平时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有同学欺负你要跟老师讲哦。小丽见我靠近，指着那边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哥欺负我。”说完转身跺跺脚跑开了。
班上另外两个女生在我背后笑得前俯后仰，我好想突然明白了什么。
“小丽同学喜欢高年级的某同学，一见钟情那种。第一次在操场碰见，她就冲上去抱了别人一下……”一个女生还没说完，另一个赶紧插嘴道，“还有一次在饭堂，她非要坐他旁边，吓得那个男生饭都没吃就跑了……”
这件事疯传整个校园，小丽成了群嘲对象。
小丽对于这类嘲讽大概是没有感觉的，也或许她在别人的嘲讽里习以为常了，但我心里特难受。她既是我的学生，就是我的孩子，孩子再不好，被别人嘲笑，当妈的心里也不好受。
有天下午放学，男生宿舍楼突然热闹非凡。有些在惊声叫喊，有些在大声笑闹。等我赶到时，他们已经偃旗息鼓了。有人告诉我，是我们班那个“智障”去男生宿舍楼找某同学了。
“智障”两个字瞬间刺痛我的心。成为如今这模样，到底是谁的错呢？而谁又有能力，去背负她这被耽误的一生？
但我又能去找谁算账呢？那个某同学也算得上某种意义的受害者（不歧视智力有问题的人，但要一个正常人接受她也实属道德绑架）。所谓法不责众，我也只能叹息自己的无能，在生活上多关心，以此来弥补心中的内疚。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悲的到底是我们还是她？我们“正常人”在所谓的素质教育里，学会了压印自己的情感，建立起了羞耻心，为了脸面放弃追逐心中所爱，又为爱而不得痛心疾首……小丽活出的，反而是大多数人想要活出的样子。
02
那个性别男，爱好男的是小羊同学，大家都很好奇他有怎样的故事吧？
初见时，我并不知道他会被分到我的班上。我历来喜欢阳光开朗爱笑爱闹爱运动的孩子，讨厌男生娘里娘气。当我站在讲台上一眼望见日系风穿着的他时，内心是拒绝的。没错，我也是个很容易产生偏见的人。
自我介绍会上，他说他性别男，爱好男。台下掌声与哄笑齐鸣，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我在课后不死心地问他，你的性取向到底是什么。他满脸平静又坚决地告诉我，就是男的，上小学就这样了。
就因着这态度，我对他的偏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欣赏。阳光与阴影总是相伴相生的，他既能在阳光下出彩，也能在阴影里微笑。这直面内心的勇气，正是我们大多数成年人所缺少的。
他顺着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未曾惧怕别人的眼光。那日他跟女生们在操场上打羽毛球，大庭广众之下搔首弄姿，一副我自风情万种，与世无争的模样。几个其他班的男生站在旗台上边学他的样子边指指点点，我护犊劲儿上来了，走过去说道：“走近点看呗，这么远哪看得清楚。”
他们虽识趣地散去却对我心生不满，过几天又在操场遇见，我与小羊在闲聊，他们从我们身旁走过，对我说：“老师好，老师怎么你们班的男生都比你长得好看？”我想训斥却又觉得他们这话说得我无从下手，正当我尴尬之际，小羊扬起嘴角嗲嗲地回了句“谢谢”。
他这情商，是因这份与众不同应运而生的。他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坦然生活，就得学着化解来自很多人的误解、嘲讽甚至侮辱。
国庆我们一起出游时，我走得有些累了就靠在他身上休息，他突然讲起了他的家庭，伴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果然情商高的人都有故事，他在15岁的年纪，经历了别人的半辈子。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并未与他有过商量，所以事关隐私这里就略略略了。
但他也着实令我头疼，班上老是有男生投诉他xixiong，强迫牵手，自己有床不睡，非要去跟他们挤一块儿，我一直没闹明白，这到底算不算性骚扰。有懂法律的朋友私聊一下呗！
0 3
若论从业以来最棘手的问题，当属早恋了。别说不思学习的中职院校，哪怕是高中甚至初中，每年都会出现一些青春偶像里的怀孕堕胎梗。任你天天在他们耳边念也没用，他们现在叛逆期，你越不让他们做的事他们越想去尝试。
我们，工科类学校，男女比例20:1，平时又不能出校门，大有母猪赛貂蝉之趋势。所以但凡是个女生，总有那么几个（也或许是十几个）男生或明或暗地喜欢着。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全年级最好看的女生小李同学（总共五个人）也被分到我们班了。新生统一军训时，每当休息，一群工蜂飞到她旁边，有的扇风有的递水有的让座。我这老师只能蹲在阴凉处的地上，一边抿着干涸的嘴唇一边暗自感叹，年轻就是好啊。
我原本以为追求者众的她会慢慢挑选，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星期就有人打小报告，说她主动追求高年级学长（不知道情况是不是属实），在一起了！真的在一起了……四天。怎么说那种心情呢？就好像自己女儿偷了户口本跟一个你不认识的小伙子领了证，当你发现时他们已经离婚那种感觉一样。
很多外行觉得女生好带，其实不然。男生不听话打打骂骂再揉揉就好了，而女生心思细腻，鸡毛蒜皮一大堆。
又过了几天，小李同学开始跟同班的大林同学举止亲密了。这是亲闺女要跟视如己出的养子走在一起的节奏啊。我化身八卦神探，从他们室友下手从中捣乱，这才开学几天啊，了解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还没成功捣乱他们就因暗夜里花前月下听风听雨谈人生谈理想被生活老师抓了，还态度恶劣地狡辩，气得生活老师大晚上给我打电话。
本想着第二天去学校一定要好好收拾一番，但看着他们可怜巴巴认错的样子又心软了，让他们去给生活老师道歉，她也没为难，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我过于宠溺学生的名声也就就此背上了。
这些孩子都是猫，得顺着毛理。从此以后我立了一个规矩，支持他们早恋，女生离开这估计就再没这荣宠，而男生各凭本事，锻炼一下业务水平也是应该的。
但是，跟谁谈恋爱必须在我这里报备，不然被抓到一律按偷情处理，并通报家长。
此规矩一出，有些异地恋的都赶紧把女朋友照片发给了我。我暗自偷笑他们的天真。
好在，儿子和闺女最终也没逾越那条界。正所谓情不知何所起…..也不知何所终。
0 4
承接上文，不得不提的还有我们的小陈同学。他算得上开学至今，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的典型代表了。
他喜欢的同样是小李同学。
听同学们说他手机里都是小李的照片，小李是个拎得清的女生，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菜就离得远远的，微信、QQ全部拉黑，所以我时常看到他都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小陈同学的日常就是上课吃饭睡觉，研究小李喜欢的人是谁、吃醋、黯然神伤、在群里秒回小李信息、晚自习坐她的位置、偷拍人家。然后呢，说得最多的话是，心好痛，刺痛刺痛的。
小李不堪其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蛮惊讶，这是我认识的小陈同学吗？那一刻，我深深怀疑自己识人的能力。
我认识小陈比其他同学要早一些，准确说他还是我招进来的（中专老师暑假都得参与招生，有补贴的哦，嘻嘻），而且地点是菜市场，这让我一生难忘。
他瘦弱得像个小学生，父母在农贸市场做蔬菜生意，不爱说话，跟他沟通半天，居然没反应。我这人脾气急，就问他，一句话，到底还要不要读书？不知道是不是我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有点严肃，他看了我一眼赶紧把头低下，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一个浓重的鼻音“要…”
然后，他开始跟父母争论他只有两套衣服换不开，带着莫名其妙的哭腔，委屈得像是时常被虐待那样。我不喜欢男孩子缺少阳刚之气，说了句：“好好跟父母说话，把你
要买衣服的理由陈述清楚。”
然后，他就哭了。搞得我还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
后来，小陈的妈妈告诉我，是奶奶带大他的，他的奶奶不爱说话，所以他也就这样了。
他的成长，反应的是一个社会大问题，从孩子的角度讲，父母显然对他没有尽够责任，但从父母的角度讲，十几年前的农村，不双双外出谋生，一家老小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唉，不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了。这孩子从进校开始我也是对他多有倾注，把他安排到室友都相对活泼却又不会随便欺负人的宿舍，特地交代同学们做什么都把他带上。渐渐地，他不再总是埋着头，脸上笑容也多了些。
江湖传言，他对小李是一见钟情，不管被拒绝多少次依然死心塌地。这类孩子就是认个死理，看起来脆弱，在面对自己想要的事物前内心也是强大得起来的。
我没想过要解决这件事，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或许小李的开朗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许多。
年轻时的我们总喜欢万人迷，即使知道飞蛾扑火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悸动，而长大后的我们只想寻个专一的老实人做归宿。就这么耗着吧，小李同学会看清她最终想要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小陈同学你一定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加油。
0 5
秋招结束没几天，招生组一位不熟的老师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说是小鹏同学要换学校（换就换呗，报名之前学生对学校摇摆不定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干嘛特意跟我说）。
他说是学生见过我一次，觉得我太凶了，得知我很可能是他班主任以后就嚷嚷着退学。我心里那个委屈啊，如果我都凶了那我们学校就没有平易近人的了好吗？但小鹏的妈妈觉得老师严厉点好，坚持要送他进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果然碰到了我这个“凶凶”的老师，虽然我都知道那是为什么！对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压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好吗？
有了这层误会，我对他说话时便稍微谨慎了一些，但依然无法洞悉他的内心世界。开学才一周，他跟我说不想住校，但是他家离学校蛮远，我觉得不安全所以没同意。然后他开始埋头低声啜泣，我从来不怕学生调皮，就怕学生哭，尤其是男生。
同学们很快围上来，他有点难为情跑开了，灰色外套下掩盖的仿佛不是瘦弱的身体，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我猜他哭不是因为我不同意他的要求，而是还有什么别的难过累积起的一次情绪爆发。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年纪的孩子经历得太少，容易放大自己的焦虑与痛苦。
一天晚上（又是晚上，脱发怕是熬夜引起的吧），我都洗漱好准备睡觉了，小凯同学（他的故事以后再讲）火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说小鹏喝醉了，在宿舍撒酒疯。
我拉上胡子拉碴的老公，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火速赶到学校，可知被其他老师抓到了肯定是个处分啊，校规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有心事。我坐在车上，遥控指挥他们把宿舍门关好，不要聚众大呼小叫以免引起其他班同学的注意……
他喝的白酒，应该不多，就是酒量不行还喝得有点急，整个人软踏踏地倒在床上，脸颊绯红。据说当时已经清醒许多了，一个小时前他一脚把柜子都踢坏了，同学们怕惹事拦着不让出去，他还差点跟人打起来。
孩子们大概是没真正见过撒酒疯是个啥样，所以就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我老公凭借多次醉酒经验告诉我没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我笑笑问他要不要来点花生米，他居然点头了，我也就匡匡他说让班长去买，结果十分钟以后班长真拿着几袋花生米上来了，真是个实诚孩子。
这件事困扰了我一个晚上，处罚吧这孩子明显是有心事，借酒浇愁呢，不处罚吧，以后学生喝酒都说有心事就不好办了。
最终，我还是顾全了大局，在班上颁布了禁酒令（以前我允许他们在特殊日子少量喝点含酒精的饮料），并处罚了给他带酒进来的学生。我这样做一是为了让带酒学生明白，在帮人之前想清楚到底是爱还是害；二是别跟着不清醒的人犯糊涂；三也让小鹏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连累朋友。
我看似没有处罚小鹏，其实给了他比处罚更重的教训，因为对朋友的愧疚，会让他铭记得更久。
他最终也没告诉是因何事想一醉方休，但国庆出游时他的笑容告诉我，有些事他已经释怀了。所以，没必要每件事都去探查根本，因为有时候你想别人赤条条地把心事摆在你眼前，本身也是一种伤害。
0 6
最后说一个暖心的故事吧，感情都是相互的，你只要为孩子做了你该做的，他们就记住了他们该记住的。我的护短并没有让他们越来越放纵，而是在这一点一滴里渐渐学会了感恩，说起他们我满脸傲娇。
平时学校伙食不太好，而且一个星期都是差不多口味的菜色肯定也会吃腻，所以他们经常光顾小卖部。但我想啊，他们还长身体呢，老是吃泡面怎么得行，于是就给明令禁止了。
但这种不似规定的规定怎么能约束得了他们，那天我加班，他们以为我走了，就三五成群地涌进小卖部，小羊同学开开心心地端着泡面蹦跶着出来，刚好与我面对面撞见。他一个不开心就把里面的人也供了出来（应该是他供出来的吧，反正那天人多，我只记得第一个看见的是他了）。
里面的人听见我在门口跟小羊高声谈论吃泡面的坏处，想卖又不敢买，想走又舍不得走。这时，小卖部大爷黑着脸出来了，一副要与我当街骂架的气势，质问我：“他们吃面碍你事儿了？”我一脸懵逼，我自己孩子吃垃圾食品怎么就不碍我事儿了？
“要吃就买，别管她。”随即他又跟学生说。这敢情是有背景吧？我堂堂人民教师，被你当学生面骂。但我也突然反应过来了，我站人家门口让别人别去买他家东西呢！从社会道义上讲，我确实理亏，这挡人财路的事终归是不道德的，于是我悻悻地走了。
但要说我心里不难受又有点装清高的嫌疑了，明知自己不对，但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为学生身体着想，有错吗？干嘛非得让我在他们面前失了面子？
刚刚到家，孩子们就发来一段视频，几个男生朝食堂的方向走去。他们听到那大爷骂我就都没买了，还发来语音安慰我，说他们会乖乖吃饭，以后再也不去他那买东西了。虽然这句话的可信度为零，但我的心瞬间暖融融的，他们愿意安慰我我已十分知足。
孩子是这世间圣洁的花，却要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沾染尘埃，我不能护佑他们一辈子，但我想护佑好他们这阵子。从来没有管不好的学生，只有没用对的方法。故事还将继续，你们在长大，而我在成熟…..
还有，不要被我的标题骗啦，他们的问题从来没有真正困扰过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恍然间，我会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一般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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