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刚失业那会儿住在姨妈家一套闲置的老房子里。这个小区不大,坐落在郊区一处治安不太好的工业园旁边,小区内植被茂盛,建筑本身有些年头了,我住进去之后经常停水停电,甚至发生过整栋楼的电梯停电一周这种事情。路灯几乎全都是坏的,到了晚上,仅剩的几盏路灯在小道旁发出微弱的黄光,连人影都看不清,整个世界自带柔光滤镜,置身其中仿佛在梦游。
房子内部也挺旧,门边用来装饰的木条都耷拉了下来,一晃一晃的,露出丑陋的刨花板。不知道是天气还是房屋朝向的问题,房间里总是潮气很重,衣服一周也晾不干,我没有钱买烘干机,只能把水分含量挺高的衣服一卷放进柜子里,拿出来穿的时候牛仔裤上都起了点点绿斑。这套房的构造也蛮奇特,一进门就是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做玄关未免也太长了点儿,没有窗户,白天需要开灯,改造成入户花园恐怕也有难度,我相信,一定有巧手的主妇能够将这里改造成美丽的温室,但是我显然并非其中一员,走廊尽头右转就是客厅,厨房和厕所,左转是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我的卧室,门是推拉门,拉动起来哗哗作响,声音很大。我本来是晚上一上床倒头就能睡着的人,住进这里之后,可能因为换了环境,晚上睡得很浅,半梦半醒之中,老是觉得客厅有人走动的声音,起床开灯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决定每天晚上把推拉门的小卡子扣住再睡觉。有一天早上,我发现客厅地板上多了一滩水,颜色透明,也没什么气味,40cm*40cm那么大一块,是不是我自己不小心把水洒到这里了呢?我边拖地边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就一直在忙着找工作,因为没什么像样的工作经验,就一直兜兜转转面试着零门槛的工作,简历投出去,每天就痴痴地等着电话,有面试就去,既然没有规划,也就谈不上什么目标。起床,吃饭,穿上潮乎乎的或许有点皱的漂亮衣服,画个拙劣的妆,去面试,回家洗澡洗到整个屋子蒸汽弥漫,吃饭,投简历,等电话。我从来不喜欢开灯,更讨厌穿鞋,光脚走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慢慢走上二十圈,三十圈,五十圈,然后缩在暗处,看窗外的天空一点点暗下来,要是有个纸盒子能钻进去,永远不用出来就好了,我已经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天黑了,拉上窗帘,认真盯着关机的电视看,看,看,看,看,直到被黑暗彻底吞噬,有种溺水窒息般的快感。我的四肢日益僵硬,尤其是脚踝和手腕,在控制不住奇抖无比的手并一连打碎几个杯子之后,我开始用60mm的透明胶带把杯子粘在手上喝水,喉咙常常又干又痛,只能一壶一壶地往嘴里猛灌水,等着长出一对鳃来。后脑勺非常沉重,像挨了平底锅的一顿猛击。脖子似乎越来越细,呼吸不畅,需要大口大口将肺里的废气呼出去,再把潮乎乎的空气吸进来,真费劲,绝对不是因为毛衣穿反了,没人在五月穿毛衣。这一年五月的雨怎么这么多,这么冷啊,到处都是泥巴和脏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土和汽车尾气味道。有时候,面试结束得比较晚,我挤在罐头一般的公交车上,车一耸一耸地向前开,引擎发出巨响,犹如一头咆哮的困兽。我在地摊上买的装饰着塑料小珠的绿色丑陋挎包里装着简历,补妆用的三无化妆品,小零钱包和湿漉漉的伞,坠得我肩疼背疼,高跟鞋让我的前脚掌起了一层厚厚的茧,脚后跟,脚趾,脚踝都有磨破的伤口,创可贴根本无济于事,晚上撕下来的时候反而更疼,贴着它,只是为了点心理安慰。望着雾蒙蒙的车窗,外面渐渐亮起的路灯是一个个黄色的小圆点,行色匆匆的人群五颜六色的伞幻化成一道道彩虹,车厢里,挤成一团的西装革履的人们神情严肃而疲惫,漂亮的小姐姐们脸上昂贵的粉底斑斑驳驳,眼尾假睫毛已经翘了起起来,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皮鞋上全是水渍和泥点子。我们今天相遇,你们明天在哪里,明年在哪里?你想去哪里?最终会去哪里?拼尽全力向前跑吧,你这疯子,跑啊,跑到草地上去,跑到月亮背面去。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一家小公司同意我去当打字员,每月工资2000元,我看公司挺干净的也就应了下来。老板喜欢在周一晨会上大声吼:“我要你们做到!蠢猪!”呼哧喘着粗气,胖脸涨得通红,鼻孔溜圆瞪着大家,声音大得仿佛当其他人是聋子。他衬衫雪白,领带却系得歪歪扭扭,上面似乎还有黄色的油点子,西服笔挺,紧紧裹住肚子上的肥肉,但是显然再高级的衣服也不能帮他塑身成功。同事们喜欢说:“你为什么不……! 我没错!我要!”总而言之,大家都有合乎自己地位的口头禅。
某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马上坐了起来,是我的屋子里的声音?还是楼上的?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缓慢的,拖动沉重物体的声音,我觉得什么东西就在我卧室门外!当即头皮发麻,冷汗直冒,汗毛倒竖都快刺穿睡衣了。我用被子捂住脸,浑身抖得像筛子,连开灯的勇气都没有了。也许几秒钟,也许几分钟,反正我感觉有几小时,声音终于越来越远消失了。很久很久我才裹着被冷汗浸透的睡衣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早晨,我发现客厅的白色地砖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长约两米的黑色痕迹,确实像是有人在这里拖动过某种重物。这条细细的拖痕一直蔓延到厨房,消失在橱柜下面。我打了个冷战,这简直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每一步都勾引着我向那儿伸头。看了会怎样呢?头又不会掉。我跪在地上,脑袋贴着地面,握着手电筒照向里面,尽可能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看,空的,什么也没有。我继续用扫帚和电筒把橱柜下面认认真真搜查了一遍,真的,空空如也。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谁啊?”没有回音。走过去看到门下面的缝隙中插进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两行字。“1304的邻居你好,我住在你们楼下,你家每天晚上都在敲地板,到底在干什么,吵到我们了,请安静一点吧。邻里和谐,人人有责。”我打开门,发现门外没人,递纸条的家伙显然已经离开了。我现在完全懵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已经神经错乱了。
我决定立刻去找楼下的邻居交流一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找出点线索。我一路小跑从消防电梯下去,猛敲1204的门,但是没有回应,不是吧,你才递了纸条这么快就出门了?我又用拳头一顿敲,旁边的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睡眼惺忪的,穿着粉红睡衣的胖妇人,正在用力揉眼睛:“大早上你干嘛呢,敲什么敲,这家没人!”“是刚刚出门了吗?”“我说‘没人’你听不懂啊,1204根本没人住啊,从我们买房搬进来,这套房子从来就没装修过啊,更别提住人了。”“……那个,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听见过楼上有什么声音吗?”“没有,我在这里住了几年,一直安安静静的。就你今早上最吵!别敲了!”她转身关上了门。什么!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谁乱塞小纸条啊,完全没道理啊。也许是某个粗心的邻居搞错了吧,总而言之,看来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赶紧回去洗漱上班,迟到了就不好了,还要修福报呢。晚上我依然睡在1304的卧室里,总觉得,从那天开始,脚步声离卧室门越来越近了,有时就停在门边。等梅雨季过去,或许是该考虑搬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