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晚上十点睡的。你在我的左边,没有啥声息;我平躺在那里,想东想西,收听着外面的动静。在某个时刻,你像是头露出了被子,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我闻声,应了一下,以为你醒了,其实没,接下你轻轻地磨了磨牙,我知道你大概是在说梦话。看看时间,是十一点。
这一天,你没有说太多,就好像家里发生的事情,你不在其中,但我知道这些个终归印入你的脑海,你那轻声的一唤,我理解是你在跟妈妈对话。我也就想起我的妈妈,那会我在外地上大学,小爸爸还在读高中,她有一天走出去,去到那座架在江上的大桥上,她说她想跳下去的。
她站在桥上的时候,想到了如果她跳下去的话,两个儿子就没了妈,她不忍心这样,就又走回了家。这是她后来讲给我听的。我推算,从她那一个转身到她离开这个人世,正好是三十年。有时,我会暗自笑她,她用这样的一个理由多活了一世,到最后我是感谢她陪了我们这么久。
直到我长得足够大,可以用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头脑看待这个纷扰的世界。这个故事,这一天总在我脑袋里浮现。这个故事,先前我讲给你听过的,那时我坐在沙发这头,你坐在沙发那头的扶手上。我的目光看着前方,我的肚子上抱了一个靠背,若有所思,在断断续续地跟你说。
先前,小爸爸的电话过来,我把扬声器打开了,他在那头讲,你就趴在地上,和我一起听。他说的很严肃,你和我听得很轻松。他当时提到了一点:这个的爆发,是长期积累的后果。这个也是我先前自己反复分析过了的,有很多线索,虽然不能明了是哪条。这会,我讲给你听这些。
最早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她们认识的时候,她们有问过:你来深圳是为了什么?换种活法。反问一下,说是为了赚钱。这么多年过去,在你妈妈看来,这赚钱的方面,她自以为是失败了;在你爸爸看来,这换活法的方面,他自以为是成功的。这让她多少有点活在自卑和恐惧之中。
比如说,现在赚这么些钱,在爸爸看来已经足够,在妈妈看来可能就是相去甚远了。你听了,笑着评说:那,不用工作啦?我没有继续,这要等到以后,你长得更大一些,我才能对你说清楚我的选择:这个世界,不是经济一个维度的;这个世界,有很多的维度去花费我们的精力。
你去外婆家待了这么一段时间,你说她们家很不和谐。这是我说的妈妈和爸爸之间的冲突的一个方面,在我看来,是你妈妈不能承受之重,在她们眼里,我历来缺乏对她们的尊重。在你面前,我不予否认,这是我的一个缺陷,我没想去改,我算是为了说教,在替自己的观点辩护。
尊重是赢来的。一个家自身内部不和谐,自己里面的人互相不尊重,相互埋怨,外人怎么可能给予尊重?一个人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怎么可能尊重你?你妈妈常常抨击我:自己都没做好,还老爱说别人。她说的应该是对的,我毕竟看不到别人眼里的自己。你常用的那句管用。
说别人就是说自己。我说你妈妈的,我说别人的,你都可以看着是在说我自己。再有一个大不同,就是在对待你上,实际我们每一次争吵,都跟你有关,这一次也是。我倾向于放养,任你自由生长;你妈妈倾向于对你严加管束。结果就是,我看不惯她的做法,她看不惯我的做法。
你妈妈这两次巴拉巴拉的时候,总说是我又买了铁架子来放书,她说这房子本来就小,还一个劲地买买买。我以前就跟你说过的,别的东西,爸爸未必给你买,唯有书,只要你想看,总会给你买的。你妈妈买那一堆的穿的,我也没说她,她对买书这么大意见?你插话:你先前没说。
我把头扭向你:这是我刚才想到的,那会跟她吵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们那天去了一个阿姨家,那是她以前的同事,看到人家住着大房子,活得很滋润的样子;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住着小房子,活得很憋屈的样子,我猜想是这样的对照所产生的失落,成了压垮她的那根稻草。
就像,我听到她说出那句:不许你以后买书,成了压跨我的那根稻草。那会,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前面,不时停顿下来,若有所思。你不时地在那空挡,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说了又说,直到最后说出:今天我有个失误,那会应该是我出门去,让她留下来陪你就好了。
我到外面去转悠,随便哪里转悠,最后我总会回来的,虽然你妈妈说过不给我开门,我知道你会给我开门的。小时候,我在你这么大时,有一次爷爷把我揍了,我就离家出走,我在外面转了一阵,也许有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我就自己回去敲门,里面的人开了门我就进去了。
你插一句:当时就没人拦住,不让你走出去吗?记不得了。我和你妈妈那会吵和打,也没见你劝架。我有说的,你们不听呀。是,你是有说过,谁也没理会你说的那句:你们不要打了。现在倒好,你妈妈的脾气很倔的,你妈妈的性子很刚烈的,我根本不知道她今晚会不会回家。
你又不是她,你当然不知道。我听了,在内里很喜欢你这么说。大致地,你爸爸所具有的保持一段间距地看任何事情,你这么小已经具备了。我和你聊起你长大了的结婚,你先前跟妈妈说起过,你不想结婚的,那样会限制自由。我说的是:你看到的事会让你觉得结婚没意思的。
你笑一笑,你说你倒没觉得你妈妈和爸爸相处有多不好。静默了一会,我最后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你妈妈今晚是不是会回来,如果你妈妈今晚不回来,那就是她太过了。在那声长叹之前,我有在脑海里回想你奶奶的、我的妈妈的那个故事:自己的孩子总会是自己所舍不得的。
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这会你在做手抄报,我在写文字。就像昨天那样,在写的时候,我会忘了时间;在不写的时候,我会神不守舍。不过,早上总好过晚上。早上带来希望,让人看到好的:即便你妈妈没有在我们眼前显现,也可以相信,这一次于我们会是脱胎换骨的重生。
那一次,你和我面对面坐着,喝着黄酒,闲聊着。你问起我是怎么来到这座城的,我讲述一二,大致就是背了包,独个就来到了。你感慨一句:每一个到这座城来的,都有一段创业的经历。嘀咕:只是来到这座城打工而已。你补充:创业不是非要当老板的,而是丢下过去,重新开始。
也是。那一次,我还和你讲起她妈妈来这座城的故事。顺带,添加了一些假设,若不来这座城的话,她妈妈的人生大致会是怎样的轨迹,最后加一句:不过那样,就不存在她了,也就无谓我们两个坐在这里谈起这些来。你感慨一下:每个人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在偶然间发生了转变。
是的。先前我说起你去年从吃素回到吃荤,可能算是最大的一个转变。然后我又问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素的。你说是九零年。哇,整整三十年。听到这个的时候,我立马想到了一首歌的名字:恋曲一九九零。问你是啥缘故,你说是为了练功。好吧,就是练功吧,不去追究其他更多。
暂时。若干年之后,我想我会在这个地方开始,再次发问的,在你有兴致聊起过往的时候。听到这个的时候,我立马还想到了一句老话: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从这往后的三十年,你会有另外的景象,区别于过往的三十年。在这前后两世,你会保持一些相同,你会演绎一些差异。
那一次,你姐姐在桌边问:姨夫,你有多少粉丝?我没有回答她,或者说我要回答她的话,需要讲一大段,因为我预先知道她是这个明星或者那个明星的粉丝。我没有当什么明星的粉丝的体验,无从了解她的心境。倒是,以前我着迷于某支足球队的时候,会类似粉丝去追踪它的动态。
那需要讲的一大段,则是我的自辩辞:或许,我只有一个粉丝,就是我自己;或许,我一个粉丝也没有,我自己都不是。以读文章为例,我不会因为这篇文是谁写的,就喜欢;而是喜欢了,才去看是谁写的。下一次,再遇到这人时,会额外注意点,是否喜欢面前的文章则是全新的事情。
类似,自己写文章,不是每篇文章我自己都喜欢,有时候会,是的时候,是因为预先觉到感触多多;有时候不会,不会的时候,是因为预先觉到不知要写什么。很像有时的跑步,跑着跑着,兴致大发;或者,跑着跑着,渐次疲软。很像随意地读文章,有时变得兴奋,有时就不断分神。
那样子,喜欢或者不喜欢总是一个机缘巧合的事情,不单取决于呈现在眼前的,也取决于自己当时的境地。就像,有时候你听到一首歌,这首歌会带你进入一种心境,又或者,你处在一种心境的时候,突然会想起某首歌,比如:这个早上,坐在沙发上,我突然想起那首歌:你快回来。
刚才,我告诉你姐姐先前的那问,然后我问:你是谁的粉丝吗?你一脸茫然,就像你不知道何为粉丝。如是甚好。在你长大的过程中,那些我觉到好的,我会希望你养成,那些我觉到坏的,我会希望你避开,还有更多的,于我无从说好说坏的,我会希望你用自己的眼光和头脑,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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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1年0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