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众窍阻挡在外的声音本身、那个被信念之网过滤掉的事情本身,正是庄子所说的天籁。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坐着,仰面朝天慢慢吐气,好像忘掉了他的身体一样。颜成子游立在前面侍奉,说:“这是怎么回事?形体固然可以使它像枯木一样,心也可以让它像死灰一样吗?今天您靠着几案静坐,不似昔日呀。”子綦说:“偃,不错呀,问出这个问题!现在我遗弃了小我,你知道吗?你听见过人吹箫管发出的声音,却没有听过风吹众窍发出的声音;你听见过风吹众窍发出的声音,却没有听过天地间万物的自鸣之声!”
南郭子綦可以做到心如死灰、一念不起,这其实是古代道家和佛家的一项重要修行,那就是断灭念头。如果人有过冥想、打坐或持咒的经验的话,就会发现,我们头脑中的念头其实没有一刻断绝过,就像一盘自动播放的磁带。有时某些场景会突然引发我们的情绪或回忆,此时这盘磁带播放的声音非常大,我们可以注意到我们脑海中升起了许多念头、情绪和画面。而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觉察不到这盘磁带在播放什么的,我们不知道现在头脑中装了哪些东西。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现象呢?因为某些事情落入了我们的潜意识或无意识。打个比方,我们第一次学系鞋带,每个步骤都不能分心,如何拿两根像面条一样的鞋带、如何把它们挽起来、如何打结,每一步都要用心去做,如果有什么事情,比如有人叫了我们一声让我们分心,我们可能系鞋带的动作还会受到干扰。然而,当我们熟悉了这一些列动作后,这些系鞋带的步骤就进入了我们的潜意识,我们不需要步步用心才能把鞋带系好,这些动作会自动完成,有时我们还在想着其他事情,却突然发现鞋带已经系好了。也就是说,这个过程已经不需要意识的参与。
我们脑海里的一切想法、念头和画面也是如此,它们会自动冒出来,这是我们的显意识阻止不了的,因为它们不在显意识的管辖范围。就像许多人有过创伤经历,比如经常遭人辱骂,即使脱离了挨骂的环境,那些骂人的话也总是自动浮现出来,在自己决定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时,这些话语就会常常跳出来否决自己。更可怕的是,许多人常常觉察不到脑海中的这些噪音,把它们当作了真实的事实,于是常常被它们指使。所以佛道两家为什么会有断灭念头这种修行,断灭念头就是掐灭这盘不停自动播放的磁带、熄灭脑海中的所有噪音。念头来自过去,束缚着现在,断念也就是彻底地解脱和自由,从头脑的支配中解放出来。从头脑中解放出来,就是从小我中解放出来,以连接更大的生命。因为所谓的“我”不过是一个头脑的虚构。
但所谓的断灭念头,并不是说从此一念不起,因为人只要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拥有一副大脑,就不能不使用它来进行思考,就像人不能不用肺呼吸,不能不用心脏输送血液一样。断念只是在人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念头的参与时,让大脑安静下来,让这个总是在自动运转的功能暂停下来,等到需要用时再启动。头脑虚构的小我也是一样,它固然是虚幻的,但也是我们行于世所需要的工具。这就也佛家说的,真空而妙有,缘起却性空。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说:“请您讲讲其中的道理。”子綦说:“风灌众窍,就像大地吃饱后出气一样,它的名字就叫做风。除非不发作,一发作就万千孔窍一齐吼叫。你没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势高峻的地方,百围大树上大大小小的孔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还有的像横木上的方孔,像杯圈、像舂臼,像深池、像小坑。它们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激水声,有的像响箭声,有的像斥牛声,还有的像吸气声、尖叫声、嚎哭声、狗吠声、悲哀声。前风唱‘于’声,后风就跟着和‘喁’声;如果是小风,相和的声音就小,如果是大风,相和的声音就大;烈风过后,众孔窍就归于寂静了。你难道没见过风刮起时树木枝叶摇动的样子吗?”
此段讲的就是“地籁”,即风吹众窍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一个社会新闻向我们袭来,就像一阵狂风卷过一样,众窍怒号,每个人都争相发表自己的见解。而每个人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乃至成长环境、所受教育、阅读的书籍不同,就会对同一事件产生不同的见解,就像一个个不同的孔窍,风吹过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同一个社会事件,有的人感到欣喜,有的人感到悲哀,有的人斗志昂扬,有的人不屑一顾,彼此相唱相和,相随相待。小的事情会荡起一圈涟漪,大的事件会激起轩然大波。狂风过后,众窍归于寂静,一个事件经过酝酿、发酵、轰动,到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人们议论纷纷的口舌也归于寂静。而那个事情本身呢?我们听到的不过是过滤后的二手信息罢了。待到下一阵狂风袭来,又是一番骚动后归于平静。
一次次风吹过,留下了什么呢?众窍还是那个众窍,下次风吹过,还是按照自己的形状而发声。就像人们经历了大事小事一桩桩一件件,看待事物的方式真的发生变化了吗?每个人还是囿于自己的成见,对相似的事情仍抱持着相似的见解。然而这些成见真的是自己的吗,众窍变成什么形状真的是自己决定的吗?谁能摆脱那个被塑造的形状,听到风自然吹过的声音呢?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子游说:“地籁是风吹众窍发出的声音,人籁是是人吹竹管发出的声音,请问什么是天籁呢?”子綦回答道:“天籁发声,音响万变,而又能使其自己停息。这完全是出于自然,又有什么东西主使着它呢?”
我们可以听到人吹箫管发出的声音,仔细一点,也可以听到风吹过自然界的各种孔窍发出的声音,但我们却无法听到事物本身的声音。庄子又把这三种声音称作人籁、地籁和天籁。天籁和地籁、人籁的不同之处是,天籁可以自生自灭、自起自息,而人籁、地籁都要依赖于有风吹过,才能发出声音,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有所待的。人口中呼出的气,经过箫和笛会发出不同的声音;风吹过大地,经过深池和小泥坑发出的声音也不同。所凭借之物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不同。但这些声音已不是自然之气本来的声音。
依赖什么、凭借什么,就被什么所过滤、就被什么所限制。气经过箫不能奏出笙的声音,风吹过森林不能发处吹过湖面的声音。自己所借以成为特色的东西,这个东西往往也是我们自己的限制。你将自己定义为一个作家,借以有了自己的人设,打出了自己的特色,但“作家”这个身份也是你的限制,限制了你去探索其他的可能。你凭借一种百试百灵的方法解决了一类难题,从此再也不畏惧这类题目,但这个方法本身也是你的限制,限制了你去探索其他更简洁高效的方法。只要你依赖什么,该物就限制了你。
而我们人生中最大的依赖,是我们通常是觉察不到的,就是对各种信念的依赖,比如,钱很难挣、我是一个倒霉蛋、别人总是伤害我……种种信念彼此支持、彼此依赖,又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信念之网,一个顽固的信念系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信念系统,每个人都透过这个系统看世界。这些系统就像庄子讲的地上的各种孔穴一样,千奇百怪,甚至没有两个相同的。当一阵风吹过,也就是在我们周围发生了一件事情,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信念系统予以评判,于是就给出了不同的解释,也就是风吹众窍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然而,那个声音本身呢,声音本身又有谁听到了?那个事情本身呢,事情本身又有谁见到了?风不经众窍,我们就听不到,正是孔窍让我们听到声音,也正是孔窍让我们听不到声音;事情不经我们的信念之往的过滤,我们就无法知晓,正是各人的信念系统让我们看到事情,也正是个人的信念系统让我们看不到事情。而那个被众窍阻挡在外的声音本身、那个被信念之网过滤掉的事情本身,正是庄子所说的天籁。天籁无所依凭、无所依赖,它是使得各种声音得以发出的那个条件。是大音希声之音,大象无形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