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阳宫旁靠近娑罗园的地方,有一汪明泉。泉水四季温润,清澈见底。明月东升之时,天河落下的影子铺满了整个池子,波光粼粼似繁星点点。
当年东华选中衔阳宫为府邸,正是看上了这处温泉。彼时东华刚上九重天,白日里经常被迫与各路神仙打架,甚是累得慌。晚上,他便会来此处沐浴小憩。此泉虽傍着东华的府邸,但却位于其外。不过东华一直认为,既然这衔阳宫都归他了,那这池子自然也是他的。于是他干脆在正对温泉的那堵宫墙上开了道月亮门,并在两旁种下了无忧树。温泉被娑罗树环绕,已是相当雅致幽静。但东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他特意回了趟碧海苍灵,扛了块天石立于泉边,并非常好雅兴地随便提了三个字——衔天泉
微风轻拂着娑罗树的枝叶,片片鹅黄色的花瓣飘落池中。东华帝君款步而来,紫色的长袍被随手置于天石上,盖住了那苍劲有力的字迹。脱下中衣,解开白色的里衣,银发尊神没入池中。温热的池水漫过他结实的胸膛,托起他秀亮的皓发。池内的热气腾入幽幽夜色,他冷若覆霜的两颊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
他已在九重天呆了近三个月,积压的政务已经处理完毕。
是时候回若川了。
如扇的目帘轻轻合上,倦意接踵而至。
且容他再偷上个浮生半日闲吧……
许是多日未眠,东华竟在池中入梦。待他转醒时已是宁寂的深夜。天河沼沼,明月如镜。形单影只,自是相思难耐时。
……
“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
……
耳畔回响起她的莺莺细语,东华竟是苦笑,苦不堪言。
捏了个诀,银发尊神便已立在岸边,紫袍加身,衣袂飘飘。顷刻,便化作一阵飘渺仙气消散不见。
洪荒时代的九尾白狐一族并不兴旺,因此青丘一带也并不如后世那般风光秀美。那日后将要变为狐狸洞的小山坳此时还未被开凿。放眼望去,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萧瑟。
东华定定地站着,出神地遥望着那里。他知道那将是凤九的降世之地,却还要生生再等上个一十五万余年。蓦然抬头,璀璨星河映入眼底。东华不禁暗叹,果真是九重天上比不了的漭漭之景。华光在指尖流转,不多时,他便立于青丘之巅。远处泛着点点金光的一带绵延便是往生海。如鹰般锐利的双目捕捉到了一抹粉色。那是一个少女,在清朗的夜空下偏偏起舞。
只半炷香的时间,东华便已站在往生海边。少女收了曼妙的舞姿,警惕地望向来者。
紫衣皓发,清俊威严,长身玉立,仙气横溢。这四海八荒,有此等仙容的,除了那天地共主还有能有谁!
少女登时愣了一下,随后便有些拘束地福了福身子。
“灵狐族三公主宏浮箐,见过东华帝君。”
“灵狐族的人,怎么会在青丘?”东华自是认得她的,不过此时他倒是不应认得她。
“小女是随父君一同前来拜会九尾白狐族的。”少女露出了得体的微笑。
“本君座下有一员猛将,倒是与你们灵狐族有些渊源。”
“不知帝君所指何人?”
“九尾白狐族长公子,白止。你可曾见过?”
羞涩染上了少女清秀的双颊,她低下头,俨然一副小女儿倾慕意中人之色,“久仰白公子大名,却未曾有幸得见。”
东华望着她,那娇羞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神似凤九。心中了然一笑,竟生出了三分羡慕七分惆怅。这便是天定的缘分,不似他与凤九那般苦。
“来日方长。”
他淡淡地回了一句便仙遁而去,徒留少女在原地回望。似是一场梦,却又不似一场梦。
东华终是连半日的清闲都未能得偿。次日清晨,一封加急密函由墨渊的仙鹤送抵衔阳宫。将长励招来嘱咐了几句,紫衣尊神当即便启程赶回若川。
凡界是这天地间最为弱小一族的栖身之地。生活在那里的族群被称之为凡人,寿数有限,且心智极易受三毒干扰。佛陀云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说的便是那凡世疾苦。人生之所以痛苦,便是因为有贪、嗔、痴三毒的存在,贪让人永不满足,嗔让人产生恶意,痴让人产生错误的认知,错误的认知又会导致贪欲、憎恨、愚痴。此时,凡界大乱。只因这三毒汇成的浊息不知为何,竟如洪水般涌向十亿凡世。
若川河畔的神族营地内,东华已坐镇主帐。帐内仅他与墨渊二人。撵转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东华帝君半卧于坐榻上思忖对策。虽近期战事有所缓和,但仍处动乱时期。平日里,东华并无暇顾及凡界。即便时有战乱,于神族来说也不过是顷刻即灭,只因神界一日凡间便是一年。凡人寿数短暂,委实造不了什么次。可如今因着那三毒浊息,凡界一片惨淡狼藉,而凡界南与妖界相连,北接东荒,东面东海,西临若川。虽不至于殃及神界,但长此以往,也是苦了众生,扰了冥界,乱了轮回。
这三毒浊息的来源只能是妖族,而如此磅礴之势,想必是出自于妖尊缈落之手。
妖族太平了那么久,终是有了动静。而这搅局的方式,竟又与他曾经经历过的不同了。东华勾起嘴角浅浅一笑。这上苍,还真是换着法子来为难他!
“帝君可是想到了办法?”端坐榻上的父神嫡子见他神色有变,便开口询问。他们同窗八万年,又并肩打了两万余年的仗,自是相互了解得很。
“办法总是有的,不过耗点时间罢了。”云淡风轻的一句,看似并未把这件事情当回事的东华帝君,其实已经开始头疼了。放下手中的茶杯,明眸悠悠合上。
墨渊见状便悄然退出主帐。他能做的,便是等待着这位由自己父亲钦点的接班人,此刻已是天地共主的东华帝君做出决断罢了。
这三毒浊息,东华是有法子去净化的,但需耗上几万年的修为加之至少半身法力。可眼下正当乱世,魔族又正值鼎盛,随时都可能掀起又一波战乱。当今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作为唯一一个能与之抗衡的人,着实不能浪费过多的修为在旁枝侧系上。他与庆姜,还有一场生死战要打。且这一世,他们间的恩怨究竟何时能了,也还是个变数。如此一来,东华只得另觅他法。
既然缈落能将浊息引向凡界,那便能再被引向他处。思及至此,紫衣尊神豁然开朗。只是,该将这三毒引向何处?也许昆仑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依着如今的局势,墨渊也不便分心于这件事上。想了又想,心思缜密的东华紫府少阳君终是在第二日才做出决定。
若这四海八荒没有一处适合承这三毒,那他另辟一处便是!
罗列清单后,东华将白止招入帐内。这是白家长公子第二次被他的顶头上司单独招入主帐。一丝不祥遂浮上心头。果不其然,这次东华帝君仍旧安排了跑腿的活儿给他。
看着清单上长长一串的物名,白止愕然。这些东西遍布四海八荒,如要一一集齐,需耗上至少大半个月的光景。但此时,白止思虑的并不止时间的问题。作为东华帝君座下七十二将领之一,白止是相当自豪的。他们青丘虽人才济济,一抓一大把的上仙。但论及上神阶品的,几代才出了他这么一个。而今他又是在天地共主手下挣前程,自然是他们青丘的骄傲。可事到如今,为何每次遇上需跑腿的事情,帝君就安排给自己?莫非在帝君眼里,他白止就如此无能到只适合干干跑腿的活儿?自尊心挺强的白家长公子脸垮了下来。好歹在水沼泽念了五万年的书,自认为与东华帝君私下里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儿同窗情谊的白止决定冒大不韪,开诚扑公地说句实话。
“臣有一事不解。恕臣斗胆,请帝君解惑。”
正喝着茶的东华帝君抬头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纠结到眉眼都拧在一起的白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臣乃帝君座下大将,也一直谨遵军令,忠心耿耿,恪守职责。臣并没有妄议我主的意思,只是……”
坐榻上的紫衣尊神放下了茶杯,这个动作竟让白止收了已到嘴边的话。东华见他欲言又止,便撑起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道,
“但说无妨。”
斟酌了一下用词,却颓然发现自己竟然想不出任何委婉表达不满的适当措辞。白家长公子索性心一横,“臣不认为自己已经不才到只能干跑腿之事的地步。”
东华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他。不怒不威,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来,却让白止觉得发毛。
“本君座下,四条腿的,也就你这么一个。”
白家长公子一愣,脑回路七转八绕兜了一大圈方才明白过来帝君指的是他的原身。刚想提醒帝君,其实比起他们走兽来说,飞禽更快些。但下一刻,耳边便又飘来了凉凉的声音,
“本君原以为四条腿总比两条腿跑得快些,看来也是本君妄断了。”甩了甩衣袖,紫衣尊神端起茶杯挪开了目光,“你若不愿意去便罢了。只是,这趟差事关乎十亿凡世安危,你觉得本君应该派谁去?”
白止脸色瞬间就白了。帝君这是给他挖了个坑,他推谁入坑都是不仁不义之举。此刻,他明白即便眼前是万丈深渊,摆在面前的也只有纵身一跃这一条路。被暗着逼上梁山的白家长公子只得一咬牙一闭眼,遂俯身作揖,
“帝君言重了。帝君的吩咐,臣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此甚好。”东华酌了一口茶,仍旧没有看他,“本君给你半个月的时间,速去速回。”
已冒了一身冷汗的白止不敢抬头,便也错过了东华帝君脸上闪过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白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动身离开。按照清单罗列,他首先要去一趟灵狐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