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姿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创业大赛会场回来的。之后几天,她闭门在家,没再出去过一步。她知道媒体会怎么报道自己和欢聚,她能想象到那些犀利又刺激眼球的恶毒词汇是怎么描述她的,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她害怕去关注那些能够吞噬自己的文章,因为她无力反击这个丑闻。她每天都在这种煎熬中焦灼,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创业。
为什么要创业呢?一方面是来自琐碎工作的压力,原来公司那个主管总是不满意自己的项目策划方案,于是她就想另起炉灶自己干;另一方面,也是来自彭剑——这个莫飞曾经的创业好搭档的鼓励,当时她无意间把欢聚的产品原型透漏给了彭剑,他立即鼓励她说这个产品很有发展前景,并承诺将来会代表天创科技向她个人投资一百万元人民币的天使轮。
对,她想,要不是这一百万,自己才不会如此冒失地去注册公司创业。对,这才是让她沦落到如今地步的主要原因。要不是这一百万迟迟不到账,自己也不会去参加什么见鬼的创业大赛。现在公司的房租和人员工资,都是由两个姐妹垫的,如果资金再不到位,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们解释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又烧起一团焦灼的火焰,她拿起手机,再一次拨打了彭剑的电话。
彭剑坐在会议室里,看着桌上林姿的来电,没打算接。这已经说不清楚是第几个未接来电了,他明白林姿为什么一直纠缠不休地给自己打电话,但他没心思跟她解释为什么失约这一百万,毕竟此刻,他这里也是一团乱麻。
彭剑接手天创科技已经两个月了,滕佳创投之前许诺的四千万融资到现在连个子儿都没见到,这些日子的房租、工资一直靠吴明个人的借款,钱根本就没有过自己手。
他每天的工作除了写代码就是催吴明打款。在他接连几十封的邮件轰炸之下,吴明终于承诺在12月中旬会先安排给天创科技五百万的投资款救急。
五百万?这跟约定的四千万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算了,有总比没有强,再这样下去,自己真要成光杆司令了。彭剑刚打算答应,吴明就又提了一个条件说,如果想拿到钱,那他要给天创科技空降一位CEO。
“空降CEO?这是什么意思?嫌自己管理不力吗?对,这几个月的增长曲线确实放缓了很多,但这也怨不得我啊,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市场推广、活动营销哪一项不需要钱?公司的老员工开走了一大半,新招的人又不熟悉业务,难免发展得慢,但不能让我一个技术出身的新任CEO来背这个锅。”彭剑在心里抱怨,“这家伙欺人太甚,想一点儿一点儿渗透进这家公司,明显不把我放在眼里。”
此刻,他手里正拿着这份空降CEO的简历。“华裔美国人,先后就读于密歇根大学和美国斯特恩商学院——这是个什么学校,不会也是个野鸡大学吧?毕竟自己只知道哈佛和斯坦福商学院,彭剑撇了撇嘴。工作经验嘛,在摩根士丹利做过理财顾问。理财顾问?那是干什么的?估计就跟国内银行里那些推荐你存定期买黄金的人一样吧,就是个业务员呗,没啥可牛的。爱好写的是,吃糖?!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喜欢吃糖呢!是不是还没断奶,没准儿还穿着尿不湿呢——想到这里,彭剑暗笑了一下。哦,对了,他叫什么来着?J-A-S-O-N,这怎么念?早知道就先在网上查一查了。他就没有中文名吗?真讨厌跟这种假洋鬼子打交道,简直没法好好说人话。”
“Penry,你先接电话呀。”对面这个不知叫“詹森”还是“鸡森”的人往嘴里塞了块糖,敲了敲彭剑面前的桌子。
彭剑显然还没习惯“Penry”这个英文名,毕竟这是他为了应付事临时在网上搜的。他看了下手机,这次终于不是林姿的电话了,是张克亮的,他找自己干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先不理他了。彭剑按了静音键,把手机放到一边:“没事,只是个广告推销的,你继续介绍吧。”
于是这位空降的CEO又继续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叫Jason Wang,您可以叫我杰森王……oh,sorry,我又忘记了,你们中国人是姓在前的,那您称呼我王杰森也行啦。”
“你们中国人?”彭剑在心里嘀咕,“什么你们我们的,说得跟你不是中国人生的一样。王杰森?什么破名字,怎么不叫‘王八杰森’呢。”彭剑暗自骂着,忽然抬头看到了他的手表:“哎,你手上戴着的是……”
“王八杰森”抬了抬手:“这是最新出的Smart Watch 3,我刚在美国买的。”
“我知道我知道。”彭剑来了兴致,他向来对这种电子产品有着极浓的兴趣,而这块Smart Watch 3正是美国刚发布的智能手表,听说功能极其强大,自己一直想海淘一块,无奈囊中羞涩,只能天天在网上看测评视频过干瘾。
“王八杰森”看出彭剑对这块表感兴趣,他识相地摘下来递给彭剑:“既然Penry有兴趣,那就送您当见面礼。”
“不用不用,我就新鲜两天,玩一玩,看看都有什么功能。”说着,他没出息地接过手表。
“哎?这个界面是英文的,应该有内置中文吧?我记得在视频上看到过是有中文的,是在哪里设置来着?唔,我想想,是这个扳手图标还是齿轮图标呢?管他呢,瞎点点看吧。”他边想着,边鼓捣起来。
“Penry,那我继续说我接下来对闲置网的计划。”“王八杰森”继续口若悬河地说,“不知道您关注过国外的二手市场吗,美国都是以女性奢侈品为主。我了解过咱们的订单数据,还是以数码产品、二手手机、电脑为主,可是consumer electronics(消费类电子产品)并不保值,就像你手里的这块Smart Watch 3……”说着,“王八杰森”指了指彭剑手里的表,“它刚发布时被炒到一千美元,但一个月后就回落到五百美元,price(价格)掉了一半。等明年再发布新款,这块表就只能卖一百美元。”
“So,我觉得往后天创科技的转型方向是针对女性用户,我们可以从女性闲置服饰和light luxury(轻奢品)切入市场。”
彭剑边鼓捣智能手表,边暗笑“王八杰森”幼稚。他并不关心这位新任CEO到底要把公司往哪个方向转型,反正这些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天创科技如今已半死不活,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突然卖掉,而一家要被卖掉的公司又谈何市场方向?这还不是人新东家说了算嘛。这个“王八杰森”无非就是个不愁吃穿、整日异想天开的富二代,不知道跟吴明什么关系,被安排进天创科技拿自己练手瞎折腾。
这时,彭剑终于找到了切换语言的入口。他按了一下中文选项,然后手表伴随着“叮”的一声自动重启了,这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声音?”“王八杰森”凑过去看了眼手表,吐着舌头说,“sorry,这个ROM(系统固件)不够稳定,我刷的beta版,可能还有很多bug,不是质量问题。Penry你不要介意啦。”
彭剑有点儿尴尬,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对公司的发展方向的想法也挺好的,挺好的。”
“既然你也认可我的idea(想法),那我明天就办process(入职流程)好吧?”“王八杰森”倒是对工作很有热情。
彭剑看这个人不像其他假洋鬼子那样令人反感,就说:“好好好。”刚说完“好”后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他问“王八杰森”:“对了,您的待遇是……”
“啊?Uncle吴没跟你说吗,年薪一百万。”
“多少钱?”彭剑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八杰森”愣了一下:“没错啊,Uncle吴跟我说的就是一百万。”他又解释,“别紧张,一百万在北京也买不到什么,毕竟这里的物价贵到要人命,何况我可是斯特恩商学院毕业的。”
彭剑心里暗骂道:“吴明这个浑蛋,给自己五百万,却又空降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留洋亲戚,给他发一百万的工资,这分明就是在趁火打劫。”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捏了下手表,忽然手一打滑,手表“啪”的一声摔到了地板上,手表屏幕磕出一道裂纹。
“我靠!”彭剑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2
出租车穿过六环外市郊的一片荒地后,忽然别有洞天,一幢五层高的小洋楼出现在眼前,门口一左一右地站着两个守卫,正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似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拜访了。
林姿从车上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有点儿胆怯。为什么约在这里?
两星期前,她接到了彭剑的电话,这位曾经许诺给自己投资一百万的人,却在电话里哭穷说:“林姿,我知道你的创业项目一直缺钱,但是天创科技这边你也知道,莫飞走后,我就被架空了,完全接触不到公司的财务,所以没办法给你投资。但是,我依然看好你的项目,这几个月里,我联系遍了我身边的投资人,终于找到一个对你的项目有兴趣的人。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投钱给你。”
经过这几次起起伏伏的打击,林姿已经不敢对任何事情抱有希望了,她只是淡淡地问了句:“谁?”
“他叫张克亮,一聊SDK的CEO,龙金资本的投资人,做IM的,刚好跟你的项目对口。”
这位“跟自己项目对口”的投资人很难约,林姿跟他定了几次时间,都被临时放了鸽子,要么是正在开会,要么是刚刚出国。就在她打算放弃时,这位投资人说:“我这周末跟朋友有个聚会,你来吧,我了解下你的项目,谈得好了,当面就能签融资协议。”
林姿顺着地址找到了这幢别墅,但她看着郊外寸草不生的荒芜景色,心生不安:“哪有约人谈生意约在这儿的?太不靠谱了。”她心里起疑,“不行,还是回去吧,彭剑这人现在靠不住,我怎么鬼迷心窍就信了他呢?”
林姿刚一转身,后面一个保安跑过来叫住了她:“抱歉,您是林小姐吧?”
她睁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不是不是,张总告诉我说,下午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
“张总?张克亮吗?他一个人在这里面?”林姿指了指这幢让人不安的别墅。
保安看出了林姿的不安,他解释说:“没有没有,张总和他的几个朋友在里面谈事,他们一到周末就来这儿聚会。今天风沙大,所以才没开窗,看起来有点儿冷清。”然后他又补充,“张总人很好的,在日本留过学,很懂礼节,您尽管放心。”
思考再三,林姿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她整理了下衣服,走了进去。
别墅的一层大厅里挂着几幅日式的山水画,林姿看了几眼,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这帮有钱人就这种品位吗?”她鄙夷地想。
保安带她上了二楼。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牌桌,张克亮正坐在那儿跟几个人打麻将。林姿来之前在网上搜过他的照片,所以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了啊?”张克亮没看林姿,只是抬头看了下挂钟,“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现在的创业者,找钱都这么不积极吗?”
他声音里带着点儿怒气,吓得林姿忙解释道:“真不好意思,这个地方比较难找……我刚刚迷路了。”
她没敢说自己在门口站了半天不敢进来。
“找个地儿坐吧,陪我们打几圈。”张克亮说。
林姿站在身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老张,你总是这么凶,别把人小姑娘吓着了。”说话的是张克亮左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光头男人。
“就是,哪能这么对女孩子说话啊。”对面一个锥子脸的女人接了张牌,她姿态扭捏、浓妆艳抹,溜尖的下巴好像一把勾人的钉子。
“哎哟,侬又不是不晓得,张总素来都是这样直来直去嘛。”右边的一个瘦瘦的上海佬接茬儿道,他戴一顶黑褐色的小毡帽,看起来像个算命的。但别看他人小,嘴却很荤,他眯着眼对张克亮笑,“阿拉(我们)张总呀,直……来直……去哟,哈哈哈。”
张克亮看着这几人边打牌边揶揄自己,也没有辩解,只打趣说:“我错了我错了,以后我对女性一定相敬如宾,白头到老,以诚待人!”
“人小姑娘还没答应你呢,谁要跟你白头到老了。”“锥子脸”说。
“咳咳咳,这话说的。”张克亮咳嗽了声,然后脸转向“光头”,“朱总,您这生意最近可谓兴隆啊,我看您上月收购的那家做输入法的公司,这个月估值就翻了一番啊。”
“光头”推了一下眼镜:“嗨,别提了,那公司就是一烂摊子,我也是让人骗了,说什么输入法有创新性,真接手一看,全是吹的,没多少创新!”他望向“锥子脸”,“说起这事来,还得感谢我们徐大美女呢,没有您写文章做公关出谋划策,把盘子炒热,我这局还真担心出不去呢。现在看起来,这破公司可算是有人接盘了——唉,市场不景气,生意难做啊。”
“可别这么说,您要是都说不景气,那我们这帮搞公关的可就没得玩了。”“锥子脸”说,“毕竟,朱总可是中国网游界的大佬级人物,这个圈子,您可比我们这帮小玩家拿手多了。”说着她打下了一张牌。
“哟,东风!我要了。”“光头”从牌堆里拣出“锥子脸”的牌,又从自己牌面里推倒三张东风,凑了个明杠。
“侬瞧瞧,朱总就是会捡漏,吾真服帖侬。(我真佩服你。)”上海佬指着“光头”笑道。
“马经理您又拿我开玩笑了。您随随便便投资个小公司,几天估值也能翻几番,您还能从中间讨点儿好处费,这钱来得也不要太容易咯!”“光头”酸兮兮地奉承,“谁不知道您所在的同德基金,可是中国投资界的前十呢。”
林姿站在张克亮身后,听着几人的对话,暗自猜测他们的身份。看样子,锥子脸的女人应该是做公关的;而那个被叫朱总的“光头”显然来头不小,毕竟在如今这个年头,能随随便便收购一家公司、还把估值翻一番的,肯定多少都有点儿关系;而那个同德基金,更是赫赫有名,因为这次的创业大赛,就有同德基金的赞助。
这个胖子,没想到人脉还挺广的。想到这里,林姿不禁又看向了张克亮,他的牌面不好,基本上全是断章和散牌,看起来赢面很小,没有胜算。
张克亮摸了张牌,又随便地打了出去:“马经理的生意确实做得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您大手一挥,也给一聊SDK再融上几个亿?”
“张总侬又讲笑了不是,侬不差钞票的呀。”上海佬忙说,“伐(不)过,吾还真有事体要麻烦侬。”
“不就帮两个孩子择校的事嘛,包在我身上。”张克亮拍了拍胸脯,“我有好几个亲戚能办,已经托关系找去了。您放心,年后就能办妥。”
“没想到张总业务够广的啊。我以前就知道您是投资人改行创业,没想到您连这活儿都揽啊?”“锥子脸”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尖下巴,手上的大红钻戒闪闪发光,看似价格不菲,“不然赶明儿我们新公司的发布会您也帮忙张罗下?”
“徐大美女说笑了不是,做发布会、做传媒、做公关可是您的拿手行当,我可不敢抢您的活儿。”
“锥子脸”好像很满意自己下巴的弧线,她两只手撑着头,看着张克亮:“说真的,张总,知道您人脉广,我们新公司是做政务关系的,希望能邀请一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帮忙剪彩,这样新闻做起来才够大,也好给以后铺路。”
“好好好,只要您徐大美女开口,我老张定万死不辞,必不辱使命。今晚我就去联系,把名单给您张罗到位。”张克亮说着挥起手,又揭了一张牌,几轮过后,他已经打发掉几张散牌,牌面也渐渐变得清晰。
“碰!”“光头”好像牌势不错,他接起张克亮扔下的八万,“听牌了!”
“看看,朱总不但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打牌手气也这么壮!”张克亮竖起了大拇指。
“不不不,这做生意啊,其实就跟打牌一样,都得靠朋友。”“光头”仔细地看了眼牌池里的牌,“外人觉得是靠手气,其实咱们自己心里明白,都是朋友互相帮衬。就拿这八万来说,没有您张总的八万,我也听不起来嘛不是!咱们心里清楚,什么生意能做,什么生意不能做,要没有朋友们帮忙,孤军奋战……”他摇了摇头,“啧啧,难呀。”
“侬瞧瞧,还是朱总看得清爽(看得透彻)。”上海佬又伸起了大拇指,“侬能把做生意跟搓麻将联系起来,说明侬平时也没少思考的哇。”
“哎哟,马经理过奖了,有您这句话我就已不胜荣幸了,这都是跟您学来的投资知识。”
张克亮稳稳坐着看对面三人相互吹捧,又轮了几圈后,林姿发现张克亮在不声不响中已经调换了所有的散牌,手里握着八九条,夹赢七条。
再有个七条就可以和牌了,这么快。林姿纳闷儿张克亮在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牌面清了个底掉,而自己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牌,竟然完全没注意到。
“喏,吾也上听了。”上海佬接了张牌,看了下,然后扔下一张七条。
张克亮手里握着八九条,并没有拿牌面上的七条。
“明明拿了七条就可以和牌的,为什么不拿?”林姿想,“可能是等着自摸吧。”
刚想到这儿,她就看到张克亮摸了一张七条,他拿着牌,在八九条中间比画了下,又扔了出去——他好像并没有打算和牌的意思。
“哟!自摸幺鸡!”“锥子脸”把牌摊开,“别说,今儿还真神了,大家轮流坐庄!给钱给钱!”说着,她又晃了晃手上的大钻戒。
上海佬从抽屉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递了过去:“是阿拉轮流坐庄,张总可还没开锅呢!”
张克亮一脸惭愧地说:“手气不好,手气不好。您几位玩得高兴就行!我嘛,做东又作陪!”
四个人接着又打了几局牌。林姿这才看明白,这个张克亮根本就没有赢牌的意思,甚至还频频点炮,两个多小时里,输了得有小十万。
也不知道他们要打到几点,林姿打了个哈欠。她觉得有点儿无聊,似乎张克亮约自己来纯粹是逗闷子的,哪有什么要签融资协议的劲头。趁着他们一局牌打完的空隙,林姿起身道:“张总,不然您和朋友先玩着,天色也晚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您下次有空了再叫我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埋怨。
张克亮还没说话,倒是“锥子脸”先责怪起了林姿:“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一点儿耐性都没有呢?你张哥能叫你来玩是多大的面子啊,怎么不识抬举呢?”
上海佬抬头望了林姿一眼,指着她问张克亮:“这个小姑娘是张总的贵宾吧?冷落了可不好。”
“拉倒吧,什么贵宾。”“光头”接话道,“不就是上次在创业大赛出洋相的小姑娘嘛。”说着,他煞有介事地看向林姿,“怎么样,林小姐,还记得我吗?”
林姿这才想起,这人就是在创业大赛中实测欢聚的那位评委,只是那天的镁光灯照得太厉害,自己又紧张,没记清他的脸—— 怪不得她一直感觉声音很熟。
她终于搞明白了,这个张克亮叫自己来,并不是为了签什么融资协议——哪有在这种地方签协议的——只不过是为了继续看自己出洋相罢了。她有点儿生气,打算马上走人:“张总,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
自动麻将机刚洗完牌,张克亮在不断地扔着骰子,一下又一下,骰子碰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响得格外恼人。
“你想走就走吧。”张克亮说,“这里没人强迫你留下来,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要清楚,你今天离开了这里,那么你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他没有看林姿,只是摸索着手里的骰子,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林小姐,你知道把一件丑闻洗白要花多少钱吗?”
“多少钱?”
张克亮伸着五个手指头,晃了晃。
“五十万?”林姿本想说五万,但看了下对面几人的地位,显然不止这个数。
张克亮摇了摇头。
“五百万?”
张克亮继续摇头。
“五……五千万?”林姿张大了嘴巴。
“锥子脸”笑了起来:“小姑娘,你还不明白吗?张总的意思是,不花钱。”
“不花钱?不花钱怎么做?”林姿纳闷儿。
张克亮笑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过来吗?你的BP我看过了,做得还行。但IM是个烧钱的行业,流水又慢,没个三五年做不出来,何况你的公司如今还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丑闻。要我说,你往后别继续创业了,凭现在的名声,可能找工作都难吧?”
“这些我都懂。”林姿当然清楚他说的这些,“如果张总只是为了拿我当笑话逗乐,那就罢了。”
“可你不知道的是,今天这一屋子的人,就是可以救你的人。”张克亮没有动怒,他指着对面的三人,“朱总,曾经是中国的‘网游教父’,现在是资深投资人,擅长的就是公司的并购和交易;这位美女是奥莱公关的创始人徐奥莱,常年负责几大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公共关系业务,可是出名的大公关;马经理,他你可能不认识,但相信你一定听说过同德基金。你眼前的这几位,可都是动动手指就能让投融资界翻云覆雨的大人物。有这三位出马,你还担心你的公司……”他这才看向林姿,“还担心你的公司救不活?”
林姿知道这三人的能力,也清楚他们组合在一起能为自己带来巨大的转机,她好奇的是,自己要凭什么,才能获得这些人的帮助。
“你说说,你创业是为了什么?”张克亮继续问,“为了你的理想?远大的抱负?还是改变世界?”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笑了,“无非就是为了赚钱嘛。而赚钱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出身。”张克亮自问自答,“每个人都想通过创业来发家致富,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彻底改变出身?相信你也清楚,创业是九死一生的冒险,你们创业者总说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来。说得容易,真亏到倾家荡产时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那种痛苦?真相就是,大多数人都只会输,没法赢,毕竟这个世界上赢家总是少数。这就跟打牌一样,四个人中,每次只能有一个人和牌。”他话锋一转,“但,有时候,跟对人了,可能路——”他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侧头看着林姿,“一旦跟对了人,路就不一样了。同样的一个盘子,自己玩跟大佬带着玩,玩法和规则都截然不同。”他举例,“还拿打牌来说,打麻将是各自为战,但如果是斗地主,只要你跟对了庄家,我就能保你百战不殆。”
“不知……”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隙看向林姿,“不知林小姐是否清楚我的意思?”
林姿显然听懂了张克亮话里的话,这几个月的创业过程让她明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没日没夜地工作,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地创业,所有该做的都做了,但是再好的产品,只因为投资人和媒体的一句话,就能万劫不复。她知道自己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这也是自己现在如此落魄的原因。
而此刻,听了这一席话,她好像隐约摸到一点儿门路了。
“林小姐,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选。”
说着,张克亮又扔了一次骰子。
三个六。
“你要愿意留下来,就坐着,陪我们一起玩,我可以带你融入这个圈子。”张克亮下最后通牒,“要是不愿意,你随时都可以走,来去自由。”
外面的风吹得更紧了,林姿身后的窗户好像没有关严。她听着呼呼的风声,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儿凉,似乎有一些风吹进了她的身体里。她咬了咬嘴唇,鼓起了勇气,朝着张克亮的方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3
12月的深夜,天上飘起了片片的雪花,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林姿从出租车上下来,收紧上衣的领口,觉得自己度过了漫长而沉重的一天。圣诞节快到了,街上张灯结彩。她开始回忆,去年的圣诞节自己在干什么。她想了想,去年莫飞在加班,自己是跟另外几个姐妹——就是现在跟自己一起创业的那两个女孩一起过的。今天以前,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们,今天之后,终于有答案了。那么,前年呢?前年莫飞也在加班——他这班好像永远也加不完一样。今年他终于不用加班了,因为他失业了。那么,两个人唯一一次一起过圣诞节是在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在上学时吧。大一还是大二?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两个人在世贸天阶看一场晚会,那台晚会一直开到夜里十二点,回家时已经没有地铁了。那天还下着雨夹雪,很冷,打车回郊区的学校估计得花两三百,他们舍不得花钱打车。没办法,学生都很穷,他俩最后等了三个多小时的夜间公交才回了学校。也是那天之后,莫飞才忽然对自己说,他打算创业了,他说,等项目拿到融资,生活就会好起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这些起起伏伏,生活真的好起来了吗?她没有答案,也不想再去找答案了。新的一年就要到了,她觉得,从今天起,自己也应该向过去的一切告别了。
半个月后,商讯网刊登了一篇新闻报道:
掌游互动全资收购创业公司欢聚网络
近日有消息称,中国第一梯队的游戏公司掌游互动将全资收购创业公司欢聚网络,作价约三千万元人民币。
据悉,掌游互动的财务和审计部门已经全面接管欢聚网络,正式的收购消息会在春节期间宣布。完成收购后,欢聚网络将并入掌游互动的移动业务部。
资料显示,欢聚网络创业刚满半年,专注于陌生人社交领域,目前尚未有公开的历史融资信息资料。创始人林姿女士曾经在今年11月的协力科技园创业大赛中崭露锋芒,以初赛满分的成绩直接晋级总决赛,成为年度黑马,但在总决赛的评委实测环节里爆出了“用户裸聊门”,轰动一时,导致其中途退赛。对于这一丑闻,创始人林姿女士表示已封停相关的违法账户,并针对所有的涉黄问题严格自查整改,欢迎广大网民对不良信息监督举报,共同营造良好的网络生态环境。
而对于此次的收购传言,林姿女士暂时不予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