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善!”
“是,我在。”
孔令善跪在瓷神庙的神龛前,四周黑洞洞的,长明灯看来也灭了火光。庙外风雨飘摇,连续不断的闪电把黑夜照成白昼,偌大的瓷神庙在天地间的龙蛇影中显得渺小可怜。孔令善一扭头看见墙上的壁画好像动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江水的波涛一浪压过一浪,碰撞在礁石碎成万丈飞雪,人们同野兽一起仓皇地逃窜,哭喊声悲天怆地,那红色的瓷碗在乌云和闪电下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乌云中似乎浮现出一张威严的面孔,青鱼驮着沉入水中的瓷碗一跃而起,化作蛟龙飞上云天,厚重的云层瞬间被千万支光矢射穿,浪潮也随之一退千里。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风雨声也不能阻止他把每一颗巨大泪珠落地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重新回到了几百年前,亲身经历了那场毁天灭地的洪水,他高举起双手,那枚瓷碗神奇地出现在他手上,那红色的釉彩不应是人间所有,“它是活的,是个吸食天地精华的妖灵”,是的,它呼吸着,颤抖着,流出血一样的汗水,让你分不清此刻主宰它的是畏惧还是渴望。孔令善只能用尽全力握紧他手中的牺牲,他们在角力的对抗中变得再难分清彼此。来了,穿过乌云的金光汇聚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被穿透了,他的灵魂被照亮了,他从未体验过那一般的快乐与满足,为了那种感觉,他愿意成为奴隶,成为阴暗角落里的蛇鼠,成为任何丑陋可耻的东西,但他确信那种感觉是无比高尚的,如果这个世界有任何高尚的情感可言。可世间一切的美妙都稍纵即逝,一声呵斥又把他带回到被天地蹂躏的神庙之中。
“孔令善!”
“我在。”
大地开始震颤,仿佛擎天矗立的不周山再一次坍塌。瓦砾的碎片和折断的房梁纷纷落下,巨大的裂缝几乎将大地撕碎。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神龛上是唯一的安宁之所。就在这时,孔令善脚下的大地轰然陷落,他惊恐之下扑在神龛前,用手指奋力地把着神龛的桌沿,想要爬到神台上。
“嗯?!”
孔令善看见瓷神和祖先的神像扭过头愤怒地看着他,他心中惶恐不安,再也不敢再往上爬,神像犀利的目光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双手上,孔令善一缩手,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中。只剩下坠落和无休止的坠落,他灵魂的火焰已经熄灭,长夜戚戚,如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剩下的只有对曾经的悔恨,他此刻才意识到短暂的人生是这永恒寂寥中唯一的火花,所有的恐惧、顾虑、身不由己都是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如果你在短短的一生中没有释放出最耀眼的光芒,那将是你最大的遗憾。
“啊……”
孔令善突然从床上醒来,他定了定神,用手擦去了额头上淋漓的汗水,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时,恰逢孔昌一从外边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孔令善仿佛没有看见人似的,笔直地冲了过去,二人撞在一起,碗里的汤药洒了一地。孔令善也不言语,赤着双脚头也不回地直奔窑厂而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孔令善苏醒过来后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找回了年轻时的激情,但也有卖弄聪明的人在背后说他是“回光返照”。
“爹!你的身子…… ”
孔令善并未理睬儿子的询问,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好似一方被磁石吸住的铁块,已经完全身不由己了。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孔昌一冷峻的脸上隐隐地透出愧疚的神情,他走进父亲的屋子,踱步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鸽子,一气之下把空药碗摔在柜子上,摔得粉碎。柜子里发出翅膀扇动的响声,孔昌一扑过去,在柜门的缝隙中看见了奄奄一息的白鸽,他用力地摇了摇柜子上的铁锁。
“很快,我就会救你出去的!”
从空中向下俯瞰,孔家窑是黑暗中整个青鱼镇唯一的火光,在暗夜的大军最不可一世之时,倔强地为黎明指引着方向。不少人围在窑厂外,焦虑地等待着结果。接着,门内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然后,龙窑又冒起了浓烟,一日夜之后,又是几声瓷器摔碎的声响,等在外边的人群中开始有人摇头叹气。
“这两天摔了多少个?”
“一共十六个了。”
黑夜里,人群退去,火光却没有停息,是一片死寂中唯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