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多舛,但生活的伤却未曾将父亲打败。或许在父亲结婚组建家庭的时候,他也未曾明确规划自己的人生方向。只是跟大多数人一样,到了被催婚的年纪,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娃,而后在生活里学着做好各个角色,尽好每一份责任。
二零零五年,刚上初中的我因课间调皮双手吊在门槛上方落地时失去平衡右手着地导致手腕骨折,当时害怕父亲责骂,我跑到爷爷家让爷爷帮我擦药油后便回到学校上课。直至放学回家,手已经肿胀得疼痛难忍。父亲看到后问了我缘由,来不及生气的他开着摩托车载着我到了离小镇几十公里的骨科医院。拍了片确认骨折后,医生开始帮我接骨。父亲双手按在我肩膀上,随着医生迅疾的手法,几声咔咔响声后,我的叫声响彻整栋医院大楼。
回去路上,父亲没有说话。母亲看到后,也只是心疼得骂不出话来。第一晚奇痛难忍,一晚上我都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朦胧中只感到手隔几个小时便有一阵冰凉感。那是父亲定时往我打了支架的手上淋药水。
那之后每隔一个星期父亲就得载着我去医院换药,摩托车每次都要开很长很长的路,躲在父亲后边的我脸被风打得生疼。到医院后,父亲只是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奔波在诊室与缴费窗口之间,逮住机会便问医生我的恢复情况。支架打了两个月,在最后一次去医院拆除支架的时候,父亲的眼睛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时不懂,其实那是父亲第一次去医院。从前在小镇上的小诊所看病的医生都是熟人,流程简单,甚至能赊账。但那一次父亲频频跑错窗口,甚至无数次摸了口袋确认带的钱还在,还够。
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看着父亲从强装镇定到如释重负,那糙黑的脸上又被风刀刮得深了许多。
这事儿过了不久,某天,一位彪悍的大妈拎着板砖直冲我家档口,对着门前放满细碎零配件的玻璃柜面便是用力一砸,玻璃掉落一地。父亲当场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原来,是大的弟弟与同学一同打了她家孩子,而弟弟同学错手砸破了她孩子的头。那时候乡下孩子打架是常事,双方父母也都会互相调解,这本不是太大的事儿。但问题出在了弟弟同学属于小镇上民风比较彪悍的村落,大妈不敢上门理论,便在打探下找上了老实出名的父亲。
所长是父亲小学同学,一番了解下,建议父亲吃点亏私了:一方面这妇女不讲理且不是什么善茬,一方面不解决一直闹做不了生意也得不偿失。
父亲答应了下来,独自付清了医药费,赔了点钱,自费找人换了玻璃。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大弟弟是个爱惹事的娃,印象里也是被父亲打得最多的,这事儿无论在不在理都难免挨父亲的打。对于爱惹是生非的做法,父亲是零容忍的。但无论怎么被打,我们都未曾因此讨厌过父亲。
南方的夏天,暴雨肆虐。小镇的排水管道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雨势,水淹起来最高时能漫过大人的膝盖。镇上的人儿早已习惯这季节的变化,在感到暴雨没有停下的意思之后,每家每户都忙了起来。父亲淌着已及脚丫的水,将摩托车推出门停在高地上,随后回来将低处的物件往货架上堆砌。最难安置的当属那装满零配件的玻璃货柜了:父亲让我用瘦小的身体顶着一边,脚抵着墙。父亲双手抓住另一边底下的两个角用力向上抬起,伴着里头的零配件向一边倾倒乱成一团的声音,大弟弟在电光火石间迅速将手里的塑料凳子推进货柜底部。一头的父亲随即小跑到我身边抓住货柜的另外两个角,我挪开身体转而到边上扶着货柜。父亲照样用力将货柜抬起,大弟弟将另一个塑料凳子推进去。货柜在水中挣扎着坐在了两头的塑料凳子上。这最难的一个环节,在我们父子三人的默契配合下,每每都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在那分不清汗水还是雨水的一场场暴雨里,我与大弟弟并没有感受到生活的难,只是沉浸在了淌水干活的喜悦里。
第二天水退去了,父亲整理着那些泡烂了的纸箱,母亲一个个擦拭着配件上的水渍。老远听到一位邻居阿姨边喘着气跑边喊着父亲的名字:“你家小儿子掉水里了,你家小儿子掉水里了......”
父亲慌忙抬头听完邻居的陈述,随即一个箭步飞向了离家两三百米的溪边。岸边围满了人,一位全身湿透的大汉刚刚离开,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里,不断有人指着父亲:“你家孩子的命真大,这都被人救了,都沉了几次都没沉下去......”
父亲望着暴雨过后湍急的黄色溪流,在嘈杂声中终于定下神来,忙问身边人弟弟在哪。但岸边的人都说不知道,只知道救上来后他就慌忙跑了。
得知弟弟没事,父亲准备回店里开车去找。只见小弟弟半湿着头发,衣服上都是拧过的痕迹,若无其事地往店里走。见到父亲瞪大的双眼,弟弟揉着血红的眼睛哭了出来。
原来,小弟弟一早便趁父母亲忙碌跟着其他小孩一起到溪边摸螃蟹,大雨冲刷过的泥地让弟弟一个打滑掉进了水里,顺着湍急的水流直往下冲。其他小朋友连忙喊叫,岸边的妇女们听到也连喊救命。此时,岸上独自喝酒的醉汉听到救命声,一手扒了上衣便冲着跳入水里。水流太急,弟弟慌乱中浮沉了数次,眼看弟弟已经精疲力尽,壮汉猛地一手揪住了弟弟的衣服游回了岸边。弟弟上岸后慌乱中逃到了附近的庙里,怕父亲责备,想着把身上的水甩干再回家。
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小弟弟这个他极少动手打骂的孩子。在周围打听下得知了壮汉的住处,买了些烟茶载着弟弟上门答谢。一问才知,壮汉很少去溪边,只是最近不打巧生活失意才过去喝酒。父亲礼貌拜谢,在之后的数年里,每逢过节父亲都会上门给恩人送礼。
这之后,父亲载着我到爷爷奶奶家,那是我那么多年里第一次见父亲说丧气话:“我们一大家这么虔诚拜神有什么用,最后一件一件的事接着来,神明有没有庇佑!这样还拜什么......”
爷爷示意父亲不要胡言乱语,父亲低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时我不懂,也许只有在自己的父母亲面前,我们才能将孩子不成熟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那些忙碌谋生的日子,那些被生活意外抽耳光的日子,那些因责任二字而顽强与一切对抗的日子,终究难敌这一瞬间的情绪崩溃。
这之后,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虔诚拜神,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我后来想,也许是神明的庇护,让我不至于后脑勺着地;也许是神明的庇护,大弟弟没有被对方报复;也许是神明的庇护,小弟弟最终活着回到岸边......
但,那时的父亲想不到这么多。父亲只是在我受伤后无数次无言地往返在医院的路上;父亲只是在大弟弟惹事后站出来为他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父亲只是在得知小弟弟获救后强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水。那压垮父亲的一年,在他单薄的身体上长出了厚厚的翅膀,无论何时都给予着我们厚重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