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半生蝶昨儿夜里睡得早,只是正午时分她便醒了。
窗子闭得严实,雪地反射着的阳光打在水红色的绣花帘子上,照得整个屋子里都散着一种暧暧昏昏的红光,瞧着就让人觉得骨子里发懒。
半生蝶醒来的时候,屋里头只有她一个人,空气中还飘着腻人的熏香。
身边伺候的妈子不在,半生蝶懒懒起床,鞋子穿到一半,就看见银红色软烟罗帐子上人影晃动。
“姑娘醒了?今儿个倒是早。”帘子被人从外面撩开来,是冯妈。
“睡不着罢。”半生蝶声音软软的,带着刚睡醒时的恹恹。她手下稍微使力,那双白玉足就进去软鞋里头去了。
“噢—”冯妈将帐子挂起来,又腾出手将床上的被子铺好。
洗漱过后,堂子里还很安静。
半生蝶坐在梳妆镜前化妆,转眼看见冯妈要将那件陈老板新送的貂皮衣裳收起来,不由急急地嗳了声:“那个别收!”
冯妈奇怪地瞧她。
半生蝶收回了眼,勾着水葱似的指甲挑了一点儿胭脂膏子,在手背上揉开。一边小心地往脸上染,一边软声道:“今天穿这个去泰昌饭店吃大菜罢,我好久没去了。”
冯妈没话说,点点头,又将衣裳放回原处:“那今天还去公园吗?”
半生蝶涂抹的手顿了下,贴花镜子里照出她的那张美人脸来,只是胭脂半染,显得有些滑稽。
冯妈看着她,心里有些懊恼,嘴皮子张了几回,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去!吃了饭还能不干活了?”半生蝶冷嗤出声,鼻翼扇了起来,吸了一大口冷气进去肺里,好歹熄了她心里猛然起来的火意。
冯妈躲着脸,连声答是,转身出去叫车子去了。
半生蝶的妆化到一半,鼓了一肚子的冷气,有些不耐烦,胡乱地涂了胭脂,完了。半生蝶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半生蝶生得好看,丰润莹白的鹅蛋脸子,总是含着多情水的桃花眼,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时候颜色是最美丽的。
红颜薄命。
半生蝶想到这四个字,突然笑了起来。半飞的桃花眼里水气氤氲,像是盈满了泪珠子,眨眨就要滚落下来了似的。
这似哭似笑的时候,她又捡起了炭笔,细细地描起黛眉来了。
贰
到了泰丰饭店,半生蝶美眸微盼,将整个饭店都扫了遍,突然又失去了吃饭的兴致。只是大堂前站着的张经理看见她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转身出去。
“哟啊,蝶姑娘来啦,今儿个倒是巧了!”那张经理一瞧见半生蝶,豆子大的眼睛一下子就变得亮晶晶。
半生蝶好笑地看着他,止了脚:“怎么个巧法?”
那张经理腆着个大肚子笑呵呵地上前来,引着半生蝶到了饭店中间的一张正方形两人西式餐台前坐下:“那可真是巧,刚前几天陈老板还和我提起你呢。这不,你今儿就来了!”
半生蝶抿嘴笑了,桃花眼里含着水,也教人瞧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就哄我吧,提到我了——提我什么了?恐是背着我说我的不好罢。”
张经理做出一副冤枉的样子,半生蝶也不理,只是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说话:“半生蝶这个女人——既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又没有投得一个好人家,骄纵的性子看着也是让人生厌,只是凭着恁的好相貌让人不好发脾气···”话还没有说完,半生蝶自己便咯咯笑了起来,一双泛红的桃花眼飞挑着上扬,凭添了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流妩媚来。
张经理看见她笑,故意皱起一张油腻腻的大脸,连连啧嘴:“你瞧瞧,我可是没有说过你半句不好,你就在这里挖苦我了。要真是哪天说了你的坏处来,你还不挤兑死我。”
半生蝶还是笑,只是声音突然淡漠得像是冬天里冒着寒气的河水:“快些让我点菜,肚子还空着呢,肠子都笑得要打结了。”
张经理从身后取来菜单,往半生蝶的眼前一摆,笑道:“你点就是,回头帐记我头上。”
半生蝶垂下眸看菜单,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又是张经理将半生蝶送到门口。冯妈一直在门口等着,一看见半生蝶就要上前来。
半生蝶看着张经理,欲言又止。心头有阵风鼓鼓地吹,眼瞧着冯妈马上就要过来了,最后她还是咬了咬牙,道:“最近陈老板忙吧?”
张经理正备着要进饭店里去,突然听见半生蝶问,黑豆子般的眼珠转了转,笑呵呵地回应道:“可不是忙么。”说着看了看四周,凑到半生蝶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最近可不太平了——你瞧见了那满大街上走着的洋鬼子了吗,陈老板···”
这时冯妈过来了,张经理收了声,站直身子,依旧笑眯眯的模样。半生蝶没有听完后文,心里有些急,又有些躁。
张经理不肯再多说,冲着冯妈点点头,就转身进去饭店里。
半生蝶有些失落,不禁埋怨起了冯妈,也没有好脸色给她。只是心里头思量了片刻,又觉得丧气,叹了口气,对冯妈说:“走罢,去公园逛逛。”
她那句话不该问的——太傻了。
叁
到柏斯馨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不少的姑娘了,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时间茶舍里纷纷闹闹的。
半生蝶觉着头疼,又心里发烦,倒是看见了几个熟识,也只是勉强地点头打个招呼,就独自一个人找了个稍偏的茶座坐下了。
身边的冯妈兢兢地站着,半生蝶低声喝她:“不能好好站着,你就坐下!”
冯妈吓得跳到了凳子上,整个屁股都实实地贴着凳子,生怕又惹得半生蝶发火。
“百合姑娘又不来?”前面那桌传来姑娘们聊天的声音。
“她可不会再来了。”
“不来了?”
“有了王家大少,她哪里还瞧得上别的人了。”
“噢?那堂子里头说有姑娘要为少爷守身的可就是她了?”
“可不是?咱们比不得她,百合姑娘还指望着她那‘干净’的身子进王家的大门呢···”
话音到了后面渐渐落了下去,只传来断断续续的吃吃的笑声。
半生蝶的脸冷了下去,心头像是冰冻过,接着又似被热油浇过,一阵冷一阵烧的,极是难受。那些笑声像是一只躲也躲不开的苍蝇直往她耳里心里钻,她猛地拽紧了身上穿着的那件貂皮衣裳,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那精致的长长指甲锉了,徒留下钻心的疼。她也不肯再多坐,起身就走。
肆
晚上的时候,陈老板还是没有过来。
半生蝶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红红的蜡烛燃着,暧昧的烛光映着她画了精致妆容的脸上,硬生生地在她的眼角眉梢添上了几分惆怅凄凉。
屋子外面有姑娘们的调笑声,又传来客人们豪放的饮酒作乐的快活声音,半生蝶不由觉着心头寂寂。
又闻得不知哪个屋子里头传来的唱戏的声音,拉琴的声音,混在一起,闹得她惶惶不知措,身里骨缝都开始发涩。
她咬着牙忍,直得腮帮子都咬得发酸了才发觉过来。
蜡烛燃到一半,她恍恍惚惚中又想起了不记得从哪里听来的话:人莫要有盼头,活也好,死也罢,好歹是明明白白的。最可怕身下枕着雷公藤犹不知,尚要望着那镜中虚花。
外头有人敲门,她飞快地跑去开门,门开了,见着的却不是她想见的人。
“姑娘,有客呢。”冯妈看着她笑着说:“是肖三。”
半生蝶觉得失望,声音冷冷:“推了吧。”
冯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小心翼翼地说:“老板的意思是要你见客呀。”
半生蝶有些烦,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噢——那就见见吧。”
伍
肖三家里头是做寿财店的,只是家中姊妹多,又不善于经营,日子也只是过得去罢了。
只是肖三也是痴情,看中了半生蝶,一门心思地想要娶她做妻。
半生蝶不爱应付他。她心里想着陈老板那边到底是遇见了怎样的麻烦事情,又恐上回和陈老板说的那件事没了下文。
偏这个时候又得强颜作笑去见肖三。
肖三长得圆面朱润的,五短身材,和半生蝶站在一起的时候,半生蝶硬是要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半生蝶瞧不上他。在这个堂子里活着的女人,有资本的时候,总是要往上看往上爬的——左不过是要遭人轻贱的命,谁不想让自己的轻贱卖个好价钱?
半生蝶换了戏服出来,看见肖三端端正正地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有模有样地把着一把二胡。神情没有半点轻浮之色。
“蝶姑娘,我给你伴奏。”
半生蝶笑笑,半弯的桃花眼透彻地映着一面泛黄的铜镜。镜子里头,半生蝶穿着一身戏服,姿势娇柔羞涩。
胡不归。胡不归。
半生蝶清唱了两句,顿了顿,肖三的二胡调子也就跟了上来。
······
泪枯成血唤句好娇妻。
妻罢妻。
我唤尽千声都不见你来安慰。
······
半生蝶哀哀地唱,眼睛直盯着那面古铜镜,那里面朦朦胧胧地照映出来她那双含水的桃花眸。她唱着唱着,突然就觉着莫大的委屈与悲哀来。眼睛未眨,成串儿的泪珠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微微发怔,看着镜子里头那个人一双多情眼飞扬着,茕茕而立。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明白,是自己在唱戏,还是镜子里的那人在唱戏。
肖三的二胡声音顿了顿。
半生蝶立马又甩了水袖,咿咿呀呀地继续唱下去。
陆
半生蝶这日还睡得沉时,屋子外头闹得很。
她被吵醒,还没有来得及爬起床,就看见冯妈慌里慌张地撩开床帐子,对她说:“姑娘,快起快起,百合姑娘恐是活不过了。”
半生蝶心里头一沉,不由地斥道:“胡说什么!”
冯妈脸都红了,她嘴笨,好久才憋出来一句话来:“是真的,听说已经三四天滴米未进了,她身边的妈子都把老板叫过去了。”
半生蝶听了,一骨碌就爬起身来,声音颤得厉害:“快!快!扶我过去!”
半生蝶过去小百合屋子的时候,老板正合着众人一起灌了一碗米汤进了百合的肚子。米汤是特意用雪水冰过的,碗口边上还可以看见残留下来的冰水。
老板瞧见半生蝶衣裳未齐地站在门口,不由地冷笑,套着几个镶了金刚钻的戒指的干瘦手指几乎要戳到半生蝶的脸上去。
“你们倒是姐妹情深,快瞧瞧去吧!可要记得告诉她,没有我的点头,就是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把她从这里带走!我这堂子可不行善,你吃我的,用我的,岂是你想死就能死得了的···”
半生蝶进去罢,便看见小百合仰面躺在被褥中间,整个人瘦了许多——小小的身子陷在被子里,要不是那头乌青的头发,半生蝶几是要找不见她人了。
刚灌下去了那碗冰米汤让她不好受,整个人都显出更加的死气来。唇色被冻得乌青,那高高的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她以前媚眼里温着的那汪灵泉,已经变成了一滩死水。
半生蝶心头突然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这姑娘那般的好颜色就这样褪去了,只剩下这副枯死的身子。
大抵是活不过了。
小百合大半张脸偎在枕子上,白眼珠子骨碌了下,见是半生蝶,双唇抖了抖,几番下来,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我信他。”
话音落了,进的气比出的气少,一直干涩的眼睛纷纷落下泪来。
半生蝶鼻子一酸,喉间哽住了,半晌,她才道:“这就是了——你信男人?”
小百合失神地望着床边的珠罗纱帐子:“难道你不信?”
半生蝶道:“我自然不信。”
小百合听了,怔了会,然后就是吃吃地笑,有痰堵在她喉间,她笑起来发出难听的“嗬··嗬··”的声音。
“···那你等陈老板?”小百合的话从喉咙里挤出来,声音听着极虚:“肖三要堂堂正正地娶你,你不答应。”
半生蝶可怜地看着她,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噢?堂堂正正?进了这扇门,你还想堂堂正正?我对陈老板可不是女人相信男人——我只相信他手里头的钱。”
小百合听了,心头怨恨,又觉得悲苦。到最后,她看着半生蝶,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瞧着有些渗人:“嗬···那我就在这里祝福你:终得所愿罢。”
柒
小百合当夜就去了。
她的尸体被随随便便葬在了隍庙外的那块荒草地里。
她死后不过小半个月,半生蝶就被陈老板收了做姨奶奶。
那是好命的姑娘,堂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她出去的那天,胡同里都沸腾起来了。半生蝶等了好些年,花尽了心思和手段,才为自己谋得了这样好的归宿。
半生蝶那日穿了新做成的粉红色裳子,一溜儿的大红色滚边,同色的洋绉棉裙,外面罩了陈老板送的那件貂皮衣裳,脚踩着鹿皮鞋子,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昨夜里下的雪还在,半生蝶站在雪地里,像极了空白宣纸上的那抹红——艳丽,又带着深深的凄怆。
有认识的姑娘上前来看热闹,嘻嘻哈哈地说话“可是飞上了枝头——到底还是一起做过姐妹的···那话怎么说得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嗳吆吆……我嘴笨,可不会说话…”
半生蝶扶了扶头上的银簪子,笑了,手里捏着手帕子遮着嘴,软声软气道:“多谢。也祝你以后生意红火。”
说完,也不再瞧那些人,甩着手帕子转身就上去车子上了。
旁边的人啐了口吐沫,心里再多不得意,也只能咽进肚子里去。
捌
后来。
后来,胡同里少有半生蝶的消息。
有人说她死了。
出嫁不及两年就死了。
有说是难产死的,有说是正头奶奶看不过她媚惑男人的手段下毒害死的,也有说是她受不别人的闲言碎语自杀死的。
也有人说她还活着。
活的比正头奶奶还好。
更有人说她
和人私奔了···
说法多了,也就没了说法。
玖
半生蝶走了的第二年,肖三又去了堂子里半生蝶以前待客的那间屋子。
旧人去了又添上了新人。
模样同样的娇媚,身姿同样的柔美。
肖三点了一曲《胡不归》。
那人就在他面前哀哀地唱起来,声音不软,倒也清脆缠绵。
八仙桌旁的他,拉着二胡,默声地跟着唱,一字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唇齿缠绵。
胡不归。胡不归。
伤心人似杜鹃啼。
······
妻罢妻。
我唤尽千声都不见你来安慰。
······
二胡拉响了最后一声之后,那些不舍,那些遗憾,也就随着曲子,在他嘴边过过,最后散在空气中,化了尘,成了过往。
嗬——谁还能没有个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