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笑了。

    不对,我应该每天都在笑,对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甚至是街边的一条狗。

     笑是我的面具,我的工作方式。不论我高兴还是沮丧,不论我喜欢还是讨厌,你站在我面前,我就对你笑。

     而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你在开玩笑吗,我甚至都记不得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了。

       我是一名推销员,保险推销员。每天奔波在各个陌生与熟悉的面孔之间,向他们微笑,然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有人直接把我拒之门外,有人只要一看到我的号码就挂掉,有人对我说,啊,我现在也很缺钱呢,下次,下次一定买。不管是怎样的回答,我都会笑着说,没关系。笑容凝固在脸上,在没有人的地方,融化成两行清泪,在心里流。每次受挫之后,我就会告诉自己,没关系,继续加油。只有在许多次推销的偶尔成功一两次之时,我才会重新拾得一点点的自信,然后继续奔波在这条路上。

       我是大学毕业那年选择留在这个城市的。有很多人选择回家乡工作,有些是家里人帮着找好了工作,有些是害怕在大城市里生存困难,工作难找不说,单是那些高房价就令他们望而却步了。而我却执意要留下来,因为我害怕回到那个偏远的县城,破旧的楼房,闭塞的信息,保守的人们……一切的一切都让初尝到大城市美好生活气息的我感到害怕,所以即使第一份工作的工资不是很理想,我还是选择了留下,跟一起留下的姐妹们一起租房子住。在我毕业后在这个城市生活的5年里,换了三份工作,两个男友,三次住所,姐妹们来来去去,男友一个个分手,最后只剩下天天还陪在我身边。

      天天是我的儿子,也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依靠。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或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不敢打电话回家诉苦。我就统统告诉他,他总是认真地听着,巴巴地望着我,一双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仿佛在替我感到委屈,替我鸣不平。然后他就会伸出他那黏黏的热乎乎的舌头舔我的脸,舔到我发笑为止。虽然他只是一只狗,不能说话,不能跟我交流,可在这个我依旧感觉陌生的城市里,我把他当作是我唯一的亲人。

       还有一个原因是,天天是我跟那个人在大四的时候一起去买的,也是他离开的时候给我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品。现在想起他,梁方宇,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刚开始是刻意不让自己想起,现在呢,也许还有,只是有些人已经无法阻挡地融化进了岁月,想起又有何用呢。我说服不了让他留下,他也说服不了让我回到我们的家乡。所以大学毕业的那天,我站在火车站门口,看他拉着皮箱往站里走。我当时大声地朝他的背影喊,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一辈子也不会成功的!但是他依旧头也不回,更加决绝地走了。我记得我当时泪流满面,直到视线完全模糊,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这五年来,我们再没有任何的联系,也不需要有任何的联系。我有我的生活,他也有他的。

       我跟他唯一的一个间接联系机会是同学聚会。我每年都参加,但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有人说,他回老家做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没有什么面子来参加同学会;有人说他已经结婚生子,并且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每当他们好奇的凑过来说,程菲,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你们俩不是……我总是一脸尴尬,说,哦,我们毕业之后就没再联系了。然后大家就会叹口气,表示惋惜。说实话,参加这样的同学会,我最关心的不是他,不是昔日的同学,不是老师,不是情谊和回忆,而是我能否利用同学们的人脉,签成我的单子。在饭碗之外,什么都不重要;除生存之外,什么都微不足道。亲情,友情,包括爱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这样世俗,这样麻木,变得圆滑,变得说谎不眨眼,变成只会带着笑的面具重复说同样的话的人形机器。那些我曾经奉为圭臬的纯真和率性,早已被不知哪阵风带走,散落在那些叫做青春的岁月里。

       原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不管快不快乐,不管明天在哪,只知道一直在路上,不停奔走,等待有一天到达成功的彼岸。我告诉自己,那才是属于我的真正的快乐。到那时那些曾经轻视我的会膜拜我;那些曾经离开我的,会重新回来。

       可是时间轴似乎转动的快了一些,没等到我成功,却把他转回到了我面前。

       “你好……程菲!”

      我当时正在低头整理一份保险资料,呆会儿要介绍给约好了的客户。我闻声,赶紧抬起头,迎面撞上了他的目光。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并向我伸出了手。

      我们对视的短短几秒钟,时间像静止了一般,周围一切的喧哗都像被装进了真空的瓶子。过了好一会儿,空气才开始流动,人群才又复苏。我看着他,往事像胶片一样一幕幕拉开,我内心波动,但我的职业习惯却让我看起来非常镇定,我迅速地用标准的笑容武装好,并回说:“你好!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没敢去握他的手,这个动作还是泄露了我内心的紧张。

      我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游离,他放下手,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说,“我来买保险啊。”

      “买保险?呵呵,没想到买家是你,昨天公司通知我是一位中年男子呢。”我的笑容有些尴尬。

      “大学毕业都五年了,奔三的人了,可不是中年男子了。”他笑说。

     他说话言语间的轻松,放佛我们不是五年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的人,而是常常见面的朋友。

     而我却不同,面对这突然其来的见面,我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可能性,不可能仅仅是巧合吧。越想越乱,最终我也不知道想到哪儿了,脑子里短路一般,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句。

      眼看要冷场,终于被我想到一句。

      “哦,对了,你不是在×城吗?怎么会到这里来买保险?”我问。

      “公司来这里开了分公司,派我来当主管,以后可能要往这边发展了。”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面写着XX商贸公司销售总监。习惯性地,我也回了他一张。

      他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把它收进自己的名片夹里,然后看着我说,我坐了半天了,你也不请我喝咖啡吗。

      我叫来了服务员,我说你喝什么自己点,我请客。他说,两杯黑咖啡,不加糖。我在想,这小子以前喝咖啡,只喝三合一的,奶和糖都要多加,我曾经硬灌他喝不加奶和糖的黑咖啡,他愣是一整天都没搭理我,跟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想到,他工作了几年,连品味都变了。但他还记得我的喜好,我心头一热。

      “看你的名片,应该发展的不错吧。”我客气地寒暄着。

      “马马虎虎吧。你呢,现在过的怎么样?”即使我低着头,依然能感觉到来自他那个方向灼热的目光。

       “呵呵,就这样呗,如你所见,就卖保险的呗。”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酸。

      “那个人生活呢,还是一个人吗?”他试探性地问。

      “梁方宇,你是来买保险的还是来查户口的?”我一时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竟然嘿嘿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说:“买保险,也查户口。”

       我说,买保险就好好看资料,查户口,我可没时间陪你。

       他止了笑,说,你就这么跟你的衣食父母说话呢。

      我又把面具拾了起来,说,梁先生,如果您要买保险,我们就好好谈成吗?如果你不想买,现在是工作时间,我该回公司了。

       他说,我买,我要买最贵的那种。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加重了上下牙的咬合力度,最后一个字完全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看着他,说,梁方宇,你丫到底是来干嘛的。

       他也开始起劲儿了,说,程菲,我是客户,你是推销员。我就是要买最贵的那一种,怎么了,不卖给我吗?

       我听了这话觉得无比刺耳,当时真想把文件夹甩他脸上,然后再泼他一脸咖啡。我在内心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心情平复了些。立马又恢复了笑容。说,卖,怎么会不卖呢,以后还得指着您多给我介绍客户呢。我开始翻动手里的资料,切入正题,说,你是给自己投保,还是给家人投,还是给别的什么人投。

      他也恢复了正常状态,说,我还没结婚,给自己投。

       我说好,填张表儿吧,把一份保单推到他面前。我说,您看清楚了,这上面的条款。填完没问题在下面签个字就行。

       签完他还想跟我说点儿什么,我没搭理。收拾东西就往外走。

       走出咖啡厅,外面下大雨了。南方夏天的暴雨总是格外迅猛,但也短暂。

       我们站在屋檐下躲雨,他说,程菲。

       五年不见,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我一脸麻木,说,是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如果我不变,早就在这里呆不下去,要回到我们的小县城了。

      他苦笑着说,我当初也回到小县城了,现在不也发展的挺好。

       听到这话,我竟觉得有点不耐烦。我说,人各有志吧。

       他又说,但是,假如,我说假如。假如当初我选择留下来,我们俩会不会结局不一样。

      我说,从来就没有如果。即使回到五年前,我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因为我们想要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可我是一样的,我一直都没有变。我一直在等那个说我没出息,说我永远不会成功的人。我这几年奋斗的唯一动力就是她,我这五年那么那么努力,吃了那么多苦,我都觉得值。我就是为了再次站在她面前,让她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让她知道我有能力给她幸福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有些哽咽。哽咽?!

        我竟一时语塞。

        梁方宇,我都在说什么呀,我不是那么想的。真的。

        只有我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在掩饰什么。

       我得承认,在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西装革履,依旧阳光帅气。以前的那些感觉又开始刺激我的神经,试图把我从那些早已封存的遥远记忆里拉出来,让我看看眼前的他。我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我让一颗心麻木了太久,太久,麻木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何期待。

      他了我的手,说,菲菲,咱们重新开始吧。

      那一刻,我一定是呆了,要么就是傻了,我竟然没有拒绝他拉我。

      我才意识到,这五年来,梁方宇这个名字在我心底的分量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岁月模糊了我们当初的模样,但他还是他。而我却不是我了,当初的那个勇敢率性的程菲已经被丢进了时间的黑洞,现在只剩下这副躯壳,还残喘于世。

       我突然觉得我没办法面对这样的他。我甩了他的手,不顾大雨,在街边拦了一辆的,就赶紧跑了。我害怕呀,我害怕他发现我把原来的程菲丢了,我丢了那个会为了他做任何蠢事的勇敢无畏的程菲,丢了那个纯真率性敢作敢为的程菲。现在的她,已经变得麻木,世俗,丑陋不堪。我没办法,让这样的自己面对梁方宇。我觉得自己不配。

        一连好多天,我们谁也没有跟谁联系,放佛那天他的出现是一场梦,梦做完了,他就走了。谁知,在一个阳光满满的午后,他打电话给我。

        “程菲”,他说,“我这次来,也许不能呆的太久,你能陪我回母校转转吗?”也许上次甩手事件的阴影还留在他心里,他说话的口气明显客气了许多。

        “我……恐怕没有时间。”我想拒绝。

       ”不用太久,只占用你一个下午的时间,好吗?“他语气里有点恳求的意思。

       “ 嗯……那好吧。”我发现我拒绝不了。

       五年来,我第一次跟梁方宇这样肩并肩地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那些熟悉的感觉又重新袭来,我内心雀跃,表面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自顾自地走着。他似乎显得很兴奋。不断地给我指着我们走过的地方,细数我们曾留下的痕迹。

     你看这把椅子,你还记得吗?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牵了你的手。

     你再看,这棵树上还刻着我们的名字呢,真难得,这么多年了还在。

      啊,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吃饭,你天天嚷嚷着要减肥,却还总是来这里吃鲜肉水饺,每次都还要两份……

       看着他像孩子一般细数我们的往事,我心里酸酸地,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的脑海里还依旧清晰地储存着那些记忆的碎片。如果他的印象里都是我美好的样子,我又怎么能拿现在的我去破坏呢。

       我淡淡地说,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你累了?没什么事吧。他很紧张地看着我。

       没有。

       哦,那就好。

       你什么时候走?我走到他的前面,扭过头来对他讲。

       去哪儿?

       回家啊。

       嗯,不知道,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呢。

      我这一阵子会挺忙的,可能你走了都没有办法送你,那我就先在这里跟你道一声别吧。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可能会见,更可能永远都不再会见了吧。声音小的连我自己都有点听不见了。祝你早日遇见你的另一半,幸福地……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继续快速地走向前,以免让他看见我眼角泛着的泪光。

       菲菲!他从后面拉住我的手。

      不要再像五年前一样,放我走了。这五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初的选择。离开你的日子越久,我越能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如果我当初要是能留下来跟你一起奋斗,就不用看到你像现在这样活的这么累,这么不快乐了。

      我使劲想挣脱那只手,却越挣越紧,那只有力的温暖的大手。

      我扭过头,凶狠地瞪着他,眼泪却不争气地一直往下掉。我朝他喊,你凭什么说我不快乐,我的快乐又不是由你决定的。你凭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品评我的生活。从五年前跟你说分手的那一刻起,那个程菲就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程菲了,她已经变得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你听见了吗?之前那个程菲已经死了!你醒醒吧!

      他一把把我拽过去,拥进他的怀里。

      他的肩膀好宽厚,怀里好温暖,温暖到足以融化我内心的冷漠。

      你越是这样说,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我越是确信我爱的那个程菲还在,那个善良的率真的,有点小野心却又整天傻乎乎的程菲,她还在,在我的怀里。

      我再也挣扎不过,也不想再挣扎,我太累了。只想找一个肩膀停靠一下,休息一下。我趴在他的怀里,让眼泪尽情地流下来,好久,都没有这样肆无忌惮了。

       这一次,答应我,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我轻轻地点头。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但是请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五年了,还不够吗?他有点疑惑。

       五年跟一生相比,哪一个更长呢?

       第二天,我辞了工作,买了一张去大理的机票,把天天交给了方宇照顾。我有太久没有去旅行了,我厌恶了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伪装出的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我换下那身职业装束,穿上了最舒适的运动装,开始我的寻回之旅。是的,我要去找回那个丢掉了自我的程菲,那个侵染了太多世俗忘记了真心笑容的程菲。希望我可以在大理的蓝天白云下遇见她。

       后记: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颗棋子,而生活就是一盘混乱的棋局。我在局中迷乱,进退全不由自己。直到方宇重新走回到我的生活,我才发现,原来的自己不过是作茧自缚。当棋子跳出了棋局,生活才开始由它掌握。

      天天,方宇,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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