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果真要走?”昔日明媚的女子如今憔悴万分,她的明眸被包裹在幽深的水潭里,抬眸间,颗颗琉璃般的泪珠滚落在面颊,她紧紧的拽住面前的男子的广袖,渴望得到一个否定。
男子墨发高高束起,剑眉下一双深幽的眼睛不怒自威,那眼眸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感,幽深错杂的交替斗争着,最终,他还是下狠了心,拿开女子紧紧拽住的手,用力的抓住,抚上女子泪痕迹迹的脸颊,大拇指轻柔的揩着泪珠,沉沉的道:“阿颜,我必须去,急报说金军已经打到汾江,要是再拖,大齐真的完了!” “你挚爱的亲人,你深爱的故乡也会完了呀!”男子在心底默默嘶吼,他不敢,他不敢让他心爱的妻子知道,金军已经准备进攻她的故乡了,甚至她敬爱的阿爹至今不知所踪!
是的,李安颜不知道她那美丽的故乡已经受到战争的侵扰,她的依靠已经兵荒马乱,荒凉孤寂,深爱他的阿爹更是生死未卜。
李安颜哽咽起来,她死死抓着丈夫的手,这是她的丈夫啊!新婚不到一月的丈夫啊,她这一生的追求啊,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她怎么舍得啊!
“将军,你别去吧,你...你别...别去吧!”她祈求着丈夫,眼睛死死的盯住他,她怕呀!他怕他在黄沙满头的战场迷路了,再也回不来,她不能承受。
将军莫白,自幼习武,博览群书,8岁便随老将军下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他英俊潇洒,成熟稳重,京城多少女子都想嫁与他,奈何他志在四方,无义成家。却不曾想,竟有一个女子能让他驻足,领他万千铁指绕柔情,曾经他的归宿是这天下大义,今后,他的归宿是他的妻子一生安宁!
他怎么忍心呢?面前的妻子还是穿着平时里最爱的红装,可是这红装竟然起了许多褶皱,布了些许灰尘,他头一次看到这样脆弱的她,她是多么精致的一个人儿呀!未曾如此憔悴失意过,可现在,她哭的像个泪人,她的声声苦苦地哀求一字一顿的锤击着他钢铁般的心。他差点应下来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不是为什么大义,仅仅为她呀,为守得她一片安宁!他,不能,不能应啊!
得不到回应的李安颜慢慢的静了,她是知道的,她怎么不知道呀,他自幼便心怀天下,他怎么可能躲在这安稳的家里,她怎么糊涂了呀!
李安颜默默的下了某种决定,她渐渐安静下来,松开莫白的手,整理整理自己的红装,她缓缓的退开一步,隔着空气描摹这丈夫的轮廓,她又想流泪了,不,她不要哭,她不要让丈夫担心,她使劲的憋着,她悄悄的默默的仰头,要把泪倒灌回心里。
莫白默默的看着,看着妻子的举动,他知道的,他的爱人定会放他离开,他知道,他知道她在哭,在心底伤心,但他不敢,不敢做出多的举动,他怕,他怕他会舍不得。他紧紧的握住双手,广袖下的两只手青筋暴起,他也压着,拼了命的压着,他
想他真是个绝情的男人!
“走吧,将军,你...你走吧。”李安颜控制了情绪,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其实那个笑容怎么可能宽慰呢,那个泪迹斑斑的脸上扯着一个牵强的笑容,眼瞳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多么令人心疼啊!
莫白还是走了,毫不留情的转身,大步大步的仓促的离开,他多想,多想在抱一抱妻子呀,他多想步伐慢一点,在慢一点呀,他听到,他的阿颜在身后嘶吼“阿莫!”他有一股冲动,他想转身,跑回去,抱住他心爱的人儿,他没有,他反而更快了,到了后面,他甚至跑了起来,他终于跑了起来,却是与爱人相悖的方向,不过,也好,他至少可以哭了,他终于可以流一流眼泪了。
行军的号角传遍京城,大家都知道了,他们的英雄要出征了,他们胜利有望了!
这本该是樱花盛开的旺盛时节,今年的花期却特别短,此刻,林官道上,一朵朵粉白粉白的樱花缓缓的飘落,落在千万将士的肩上,眼前,落在莫白的心田,他记得,他跟他的阿颜约定了今年要去赏樱花的。
他默默闭眼,咽下所有情长,睁眼,眸带利刃,他铿锵吼道:“出征!”他带头,走进樱花编制的雨林里,他在心底默默轻叹:“别了,阿颜!”
安颜知道,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她想去送送的,她却怕自己又控制不住,她躲在婚房里,看着大红的喜字,还很光洁靓丽,她喜欢看着他每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用帕子把喜字仔仔细细的擦一道,果然,都一个月了,这个字还是靓丽如初。“一个月,才一个月呀”,她喃喃着,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没有他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她每日盼啊盼啊,盼着关于他的一切消息,然而,消息总是来的又少又慢,就连书信近来也愈来愈少。
安颜想,她不能等下去了,她会煎熬死的,她要去,她要去陪他。
安颜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发了,却不曾想,老将军竟然阻拦了她。老将军苍老了容颜,他自从莫白出征后也越来越憔悴了,安颜看着老将军苦茞茞的劝诫,她禁不住哭了。老将军的话在耳边回荡,“阿颜啊!我们莫白对不起了,老头子给你赔不是,你现在不计较他的过错,反倒要去陪他,我本该高兴的,但是,战争它不是儿戏啊,它是真刀真枪!阿莫已经在战场了,要是你也去了,你叫我如何西南区,如何面对阿莫,如何面对我莫家列祖列宗!阿颜,你呀,是个好孩子,留在家吧,等着,阿莫会凯旋归来的,我们都让他安心。”
是呀,她要让丈夫安心的,她怎么能添乱呢。夜晚的月亮正圆,散发着皎洁的光辉,一点一点打在床头,安颜睡不着,道理她都懂,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纷飞的思绪。她望着月亮,回忆起与莫白的相遇、相知、相爱、相离。
她本是一座靠边境的小城城主的女儿,自幼顽劣,喜爱舞刀弄枪,本该学三从四德的年纪,她却在城里捉弄这个,捉弄那个,没事就去拿爹爹的金枪摆弄摆弄,阿爹阿母一直都很宠她,小城里的人也很宠爱她,他们都赞扬她被宠的“无法无天”,顽劣却不骄纵自大,是个可人儿,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好,随心所欲,不逾矩。
可是有一天,她遇到了来家里做客的莫白,她沦陷了,她知道了他是京城人,她知道京城女子都很优秀,个个女红女工都很强,她以为,他喜欢那样的女子,于是,她从此放下了心性,放下了金枪,学起了女红,针扎破了她的手指头,扎的到处都是小洞洞,扎的阿爹阿母心疼的要扔了她的刺绣,扎的她每到半夜都疼醒,可是,她还是没有放下女红,她不想输,她要比京城女子更优秀,她要他看到她!
后来,她成功了,虽然莫白告诉她,他是被自己不一样的性格所吸引,但她还是愉悦的想,肯定是自己的女红太厉害了,京城女子都比不过自己,所以,他才被自己吸引。
她终于嫁给莫白了,虽然她那么那么舍不得敬爱的阿爹阿母,舍不得小城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但她还是很开心,她想,她找到归宿了。
莫白很宠她,满足她的各种要求,她那顽劣的性子又跳跃了起来,莫白临行前一天,她看到了京城女子的女红,她羞愧了,她觉得自己在莫白面前的妄自称大真傻,她记得莫白当时含笑的面容,她心里从未那么温暖过,她终于心安了,比拜堂时更加心安,她如同漂浮的萍藻,终于有了确切的稳定的归宿,她是那样开心。不曾想,世事弄人,他竟然要离开,她心颤了,她无比的害怕,可是她还是允了,等待的日子太过漫长,她孤零零的站在黑夜没有方向可辩,她真的,真的不能在坐以待毙了,她会死亡,其实她不怕死亡,她只怕没和他在一起。
安颜终于还是决定去他那里,她写了一封信,寄给他:
我为你绣起一片红妆 我为你拿起冰冷刀枪 我知道你在烽火战场 我不怕兵马燎乱 我不怕刀剑厮杀 我只怕你一人倒在荒凉 我只想你的归宿里有我
安颜有些羞涩,她没有如此大胆直白的表白过,虽然她是个胆大直白的女生,但是在心爱的人面前,总是止不住会羞涩许多,她红着脸,把信鸽放飞,她看着信鸽高飞,她的心也开始活了过来。
千里之外的边境,安颜的故乡,这座小城早已失了它曾经的活力与美好,倒塌的坞墙,尘土飞扬的大道,寂寥的流民,痛苦的哀嚎。莫白站在城墙上,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欢快,人声、马声、铃铛声...还有少女那顽劣的表情,夸张的笑脸,一切的一切重叠在他脑海深处,他忍不住狠狠地锤了自己一下,两下,“咳咳...”血从他口里喷出,她的阿爹坡着脚惊慌的跑过来,拽住自己,泪眼朦胧道:“阿莫,你...你这是干什么?”
莫白闭了眼,泪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阿爹,阿爹,我...我...我对不起阿颜。”说着,他又流出血来,她的阿爹也哭了,斑白的头发蓬松着,看着很颓唐,这是一个城主的操劳啊,阿爹没有时间打理自己。阿爹扶住莫白,说:“阿莫啊,当初阿颜死了心的要跟着你,我跟她阿母本来是不同意的,你志在天下大安,我儿驾驭不住啊,奈何她太倔,我们拦不住,这才同意了。但是,今天呀,阿爹知道,我儿没有看错,你呀,值得!你对阿颜的心我跟她阿母看在眼里,我们百年之后也无憾了呀。”
莫白听罢,摇着头,道:“不够,不够,这里是她的依靠,她的归宿啊,如今成了这副样子,我...我怎么能面对她!”阿爹听了,万分感动,他开怀大笑:“阿莫啊!我儿得你何其荣幸呀!”“你现在得先把伤养好,养好了在战,我们父子俩定将那金贼赶走!”说罢,唤人前来抚着莫白回了屋。
莫白看着屋里那笑靥如花的妻子,这是他昨日太思念她而起来作的,他似乎看到了她得知这里的情况后会怎样的悲痛欲绝,她是那么重感情的人,莫白想,他不能,他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他提起笔,给他的妻写信:
我志在四方 我驰骋沙场 我在孤寂荒凉里想你念你 我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遇见你 我不敢抱怨,深怕错过你 我只愿你一生平安 这一次, 我不再为这天下大义 我只为你守护一方安宁 我只知道我的归宿是你 我的妻——李安颜
莫白把信寄了出去,他安稳了一点,他又走向阿爹的住处,他想告诉阿爹他的决定。月夜很深了,这座小城却还是灯火通明,没有人敢深睡,因为随时有敌人来偷袭。狼狗的吠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回声阵阵,异常凄凉。莫白踩着月光,走着。
安颜也在赶路,她没有多带任何人,她知道大家会阻止她,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她骑着新婚第三日他送的红枣宝马,一路疾驰。周围一片安静,有些瘆人,好在她自幼便到处摸爬滚打,再加上她无比的想要见到她的夫,所以,这夜路也没有那么吓人。可是,马儿似乎受不住了,她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她不知道,她这一歇,便没了明天!
“我要去迎战金军首帅,阿爹,我真的决定了。”“什...什么,你疯了不成!”“若说平日你去迎战还好,但现在你身负重伤,你如何迎战?这不是白白中了他们的圈套吗”阿爹一脸震惊,他急急的阻止莫白。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圈套,可是,若我不迎战,他们明日定会打进来,到时候,这里就真的保不住了!”莫白也激动,他怒目圆睁,眼眶里含着泪说到。“保不住就不保了吧,哪里都可以为家,你的命只有一条啊!”阿爹也红了眼眶,拍着莫白肩膀道。“不行!”莫白当即拍了一下桌子,“这怎么可以!阿颜可怎么办!阿爹,你别说了,我意已决,明白的,我与阿颜都是一样倔的。”阿爹老泪纵横,“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为了救我,你怎会受伤,我...我还不如死去的好!”莫白抱住阿爹,道:“阿爹您万万不能有这种思想,作为女婿,我无能,这么久才救到您,现在,还让您坡了脚。您别担心,我与金军首将对战数年,早已摸透他的技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对峙一次,此次也了了我的心愿,我有胜利的把握。”阿爹惊喜的抬头,“当真?”“自然当真,我何曾骗过您呢?”阿爹果真信了,又千叮呤万嘱咐了一番,才让莫白离开。
其实他哪儿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他骗了他尊敬的人,他是做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去的,他知道,他胜不了,最好不过也是同归于尽,他也决定了,定要和那金贼同归于尽!他相信,除了那个大祸患,阿爹他们定能成功。
他突然极想阿颜,他想念她叫他将军,叫他相公,叫他阿莫。她一叫他,他就感觉整个人都被蜜罐,被野花包裹着,甜蜜幸福。他似乎看到他的阿颜了,她在一声一声的叫他,他陷入了梦乡,这是一个甜蜜的梦,短暂而深刻。
莫白迎战的消息传开了,城墙下,他一身银色盔甲熠熠生辉,他长枪一举,举手投足间皆是利刃。战斗打开,城墙上站满了百姓士兵,每个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汉,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刀枪的摩擦声音声声入耳,锋利的长枪闪着白光,挥、挡、提、刺......
安颜还在疾驰中,她雀跃极了,她就快要到了!她的夫,她就要见到他了,她怎么能不高兴呢?她加快了速度,她对红枣宝马说:“马儿呀马儿,你快些跑,快些跑,我们就要见到他了,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他了!”马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要求,跑的更快了,“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安颜终于到了,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站在小山坡上,看着故乡,她似乎看到城墙上满满是人,她知道,他们不会是来迎接她的,他们不知道她来了!她的心突然东东跳了起来,心底传来一阵刺痛,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她感觉很不好,她丢下马,开始向城楼方向奔跑,她含着泪,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还是再跑,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野草绊倒了她,她爬起来,继续跑,近了,更近了!她终于看见了,她看见了呀!她的夫,她的阿莫,她的归宿,浑身是血,他突然看见了她的他释然一笑,她知道不好,她吼道“不要!”但是,他没有听到,他继续弄着,城上的人看懂了,也连忙吼道“不要!”,金贼也懂了,他想退,可是她的阿莫扑上前去,死死抱住金贼,“彭~”烟花爆炸的那个声音响起,明明烟花盛开时是那样美丽呀,现在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安颜想,她要告诉她的夫,让他替她做主,惩罚那些不良商人,他们是骗子,骗子!烟花怎么能炸成这样?怎么会?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全城抖静了,风刮过的声音都是那么的响亮,安颜一步一步挪动脚,她其实想跑啊,想飞奔到他的夫那儿,可是,她的退不知道怎么回事,太沉重了,似乎要陷入地下,她在拼命的挪动脚步,她蹒跚着,摔倒了,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她只有爬了,她爬呀爬呀,爬过一淌淌血,她不知道,到底是那金贼的还是她的夫的,她的手满是他们的献血,她熏的想要倒下,她不能,她还要去夫那里,她的夫,就在前方,离她半丈的地方。
她终于爬到了,她的脸上,衣服上,手上全是血水,她的那火红的艳丽的衣裳啊,更加光彩夺目了,阳光反射在上面,耀眼十足。她颤抖着双手,她颤颤巍巍的扶起夫的千疮百孔的身体,她的夫,已经不在英俊,他脸上也被炸的皮肉绽开,她想,她都不用练女红了,因为没有京城女子跟她抢她的夫了。
她突然没了眼泪,她是那么那么悲痛,可老天竟不让她宣泄一下,她流不出眼泪了,血从她口中流出,她丝毫没有感觉,她紧紧紧紧的抱住她的夫,她想张口说点什么,可是,她竟然吐不出一句话,发不了一个音调。她置身于茫茫白日,她却觉得是那样冷,冷到了心窝,从心底,到经脉,到嘴唇,到手指,她全身没有一处不发颤的。她知道,她死了,她的灵魂死了,她多么希望躯壳也跟着去啊!但她不,她要完成他的心愿,她要把金贼赶出去,她在心里告诉她的夫,等一等,你等一等我。
安颜自那天后出奇的安静,她疯狂的在练兵场上锻炼,日日夜夜,没有人来劝阻,更没有敢劝阻。
大齐出了一个女将军,所向披靡,颇有前将军莫白之色,听说她还是莫白的妻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呀!
终于击退了金,安颜想,她终于可以真正的见到她的夫了,她知道外面有很多她的传说,她不去管,她已经没有动力再留在这世间了,她已经安置好了阿爹阿母,他们以为她到远方去独居了,她想,留个念想也好,她知道没有念想的痛苦,生不如死!
不过,她终于要解脱了,她的夫,她要见到她了,她要把她的信,她的一切的一切的想法告诉他,她爱他!血从她的手腕如泉水叮咚般流动,她感受不到痛苦,只有一片安逸,她似乎躺在满是羽毛的天堂,她看见了,看见了她的夫在向她招手,她轻轻喃喃:“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