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礼拜以前,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我于昨晚去世,走时心如止水;我于今早重生,来时心怀暖阳。
它非常非常契合我人生某一时刻的处境与心境,尤其是后半句,简直与我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所以用它作为本篇的标题。
有时候,你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文章,却想不出一个很好的标题。
2.
2018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在苦等四个月后,终于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有肾源了。
我跟另外几个同样接到电话的病友匆匆往医院赶去,做完一系列术前检查,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我们根据医生的要求,没有吃晚饭,却丝毫不觉得饿,坐在肾移植病区的走廊上,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
此时此刻,你若问我是否紧张,那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我一点都不紧张;你如果不相信,而非要给出一个理由,那我只能说,已经麻木了。
毕竟,从第一次确诊,到此刻坐在这里,我已经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走过了六年的漫长之路。
3.
清晰地记得刚从医生的嘴里听到这个病的名字时,虽然我对它一点都不了解,但它却带有一种先天的恐怖,如一条毒蛇钻进我的心里。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中华语言的博大精深,原来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从来都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人在某一状态下的真实感受。
回程的路上,我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里,失魂落魄。车声的轰鸣反而成了一剂定心丸,车上仅有的几人传来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以前所未有的平静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城市景致,一切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走进宿舍,寂然无声,孤身一人,恐惧感加剧袭来。我想起了母亲,想立刻就能见到她,跟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起过她,甚至对她打来的电话都不耐烦,总是迫不及待地挂断,毫无内疚。而此时我是多么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我却不敢打了。
那夜我失眠了,脑子里想了很多,总是半夜从床上坐起,反反复复,直至天明。
图为生病前
4.
回到家跟母亲交待遗言后(当时对这病还不了解),开始全国各地四处求医,因为心中还抱有幻想,是误诊,能看好。
彻底死心后,才开始踏踏实实地治疗,不再折腾。先是吃药维持,仅仅半年,就很快进入了腹透,四年之后,改为血透,直到现在。
这期间身体上的种种难受自不必言,鬼门关也走过一遭,而心理上的煎熬更有甚之,那是一种无尽的绝望。
尤其是在网上、从病友的口中以及自己亲眼所见,某某人又因为某某原因去世时,心情更是一落千丈,跌至谷底。
所以你问我是否紧张,如果你在这样的环境中待六年,你也会跟我一样。就像在别人看来,换肾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司空见惯,更是最终的梦想。
总之,那是一种复杂的心情,欲拒还迎。
图为透析时
5.
跟我共用一对肾源的病友,他的丈母娘总是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他则操着一口正宗的蚌埠话不停地安慰:“这就是个小手术,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不会有任何风险,不要担心。”
我眼望这一幕,只觉得这个丈母娘对女婿真好,当儿子一样看待。
后来他在里面插尿管,疼的大声喊叫,叫声传至站在门外守候的老婆的耳朵里,他那性格强势的老婆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又觉得他们夫妻俩虽然平时吵的挺凶,但她对他的感情还是很深的。
我的母亲没有流一滴眼泪。
6.
八点半的时候,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冷冰冰的,我身上只穿着一件很宽松的病号服。床放好后,有人过来给我盖好被子,直到这时,我才开始紧张起来。
因为我看见在床的右侧悬挂着那么多输液袋,袋袋装满澄明的液体胀鼓鼓的,管路密密麻麻地拖拉下来,液体一点一滴流入我身上的静脉;还有身边绕来绕去的那么多身穿蓝色短袖手术服、戴着一次性口罩和帽子的大夫们,这种阵势在我以前的手术中从未见过,把我彻底震慑住了,这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他妈哪里是众人口中所说的小手术,我甚至萌生了退却的念头。
此外我以为一进手术室就会给我戴上一个类似于面罩的装置,让我吸入麻醉剂后彻底昏睡过去,谁知这跟我听说的又不太一样,只见一个不知是护士还是麻醉师的女人,一会儿在我的手臂上扎一针,一会儿在我的脖子上置针管,一会儿又绷紧我的大腿根部抽里面的动脉血,就是迟迟不见她取出那个神奇的面罩。
我一面忍受着各种针刺的疼痛,一面防止着下面导尿管被扯到的刺痛,一面又冷不堪言,终于,我忍不住对那个女医生说了句现在想来很搞笑的话,我有气无力地哀求道:“大夫,能不能赶紧把我弄晕过去啊。”
我至今仍怀念那个大夫的语声,委婉动听,温柔之至,似母亲对儿子,妻子对丈夫,给当时脆弱的我带来了极大的慰藉和鼓励,使我能够富有勇气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职业素养吧。
图为移植后
7.
死一般的沉睡。
整个手术过程长达五小时,从前一天的夜晚直到第二天的凌晨。
那是我离死神最近的地方,它就在上方睥睨着我。
医生们先用电刀将我的腹肌层层切开,血肉模糊中露出纵横交错的青色筋脉,然后将它们切断、结扎、修剪、吻合,最后放入微微泛白的肾脏,开放血流,鲜红滚热的血液迅速涌入,肾脏立刻变得红润饱满,一分钟后,初尿形成。
被抬至重症监护室的病床后,在他们的拍打呼喊下,我只是无意识地睁了下眼睛,旋即又是死一般的沉睡。
直至第二天早上,我才醒来,那时我还只能平躺着,嘴唇又干又燥,嗓子里像要裂开一般,我用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告诉护士想要喝水,她取来棉签沾湿之后在我的双唇上轻轻涂抹。
不一会儿,我又昏睡了过去。
8.
再次醒来已快中午,这时已能将床头摇起,也可以喝水了,顿觉舒服了不少。
我倚靠在摇高的床头,置身于各种治疗仪器的包围中,手上夹着、胸口贴着的是心电监护,不时发出”滴滴“的声响;颈部的留置针在一点一滴争分夺秒地输着液;三根管子垂在床边,末端连接着引流袋,新鲜生成的尿液和渗出的血水经过管子流入袋中;还有一种给腿部做康复训练的我叫不上名字的机器,总是把我的腿勒至最紧处又松开,如此周而复始。
新的肾脏一进入我的身体便开始工作,一方面它无时无刻不在过滤着我的血液,产生尿液排除多余的水分和毒素;一方面它又像个小火炉,在源源不断地为我提供能量,烘暖了我的身子,烧热了我的脚底板。
我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我的身体正在发生的那些细微的变化,一言以蔽之,就是时隔六年后,我终于穿过那段幽暗的岁月,再次获得了久违的健康。
幸福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我在最初的时刻,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似刚从梦中醒来,又似仍在梦中。
九月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窗外树影婆娑,微风拂动绿叶闪闪烁烁。
阳光透过硕大的窗户照进来,一览无余地倾洒在我那洁白的4号病床上。
我蹬开被子,舒展四肢,静静躺着,初秋的阳光将我拥裹在一片温煦中。
(文中医学相关部分,纯属本人根据个人印象写来,肯定不够严谨,不可较真,但我所叙述的情感是千真万确的,不带一丝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