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人间味

文|晗迹

突然想要记录下故乡的点滴,竟不知何时起终于与她握手言和,在此刻还能感觉到故乡在我生命里留下的底色。以浅显的阅历,年轻的心情,还能爱着的时候,关于那片土地上的最朴实的故事,留下只言片语。

故乡,熟悉又陌生。若不是某个机缘巧合,有些人事,便会一直隐隐约约,离你很近,却又依稀遥远。

在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无数次打她门前经过的老宅拆掉了。检索全部的记忆,经过老宅时,见到最多的是一个双腿残疾的老太太,一个沉默少言的老头,那是父亲的舅母和舅舅。牵系着这座老宅和老人、妇女、小孩命运的一个浪子的故事,我从长辈那里听说了十几年,从孩提到成年,尽是不完整的版本。而老宅里的一个青年女人我极少极少见到。

寒九最冷的天,母亲带我走进了女人的理发店。这或许还不能称得上理发店。没有招牌,是左邻饭店的招牌告诉我这不就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吗?没有晃眼的转花筒灯,右舍也是一家理发店,看着比她的上档次多了,往来的顾客应该是凭借门口飘扬的毛巾而光顾吧。只听说她在这附近以理发为生,却不曾知道具体位置,她的理发店和她的故事一样,陌生又熟悉,徒步经过她老家的祖宅,却不会去过多思量屋子里的人事;对着车窗发呆,却不知晓窗外的一个角落和你有那么些联系。

昔年相见,伊人井边打水,橘红色便装,略施粉黛,柳叶细眉,肤若凝脂,一脸丰腴。十几载春秋走过,将眼前人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赡养老人、替夫还债、起大厝串联在一起,便能体会到岁月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了无可逆转的衰老印记,岁月也不会掩藏这个女人的过往,将她雕打磨得棱角分明,坚毅而深刻。

一双巧手,一把利剪,为过往的人洗去污垢,裁剪出体面。一道玻璃门,摆上洗发理发的行头,还有一台台式电视机,靠着这些简易过气的行当操持着一个三代人的家。多少人端坐在那张旋转椅上,卸下风尘与防备,正视镜子里的自己,畅谈着世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直到椅子磨掉皮了,洗发池的排水管被日晒雨淋侵蚀得脆弱不堪,蔓延在水泥地上,没找到出处便蒸发无影,反反复复。而那个辗转在都市里的浪子,却始终不曾踏进这道门,洗去浮华的雾霾,于起点处窥探自己。

有客临门,女人开始张罗一顿火热的盛宴为我们消寒。东家买青菜,西家买豆皮,搜尽冰箱,把她的珍藏的美味悉数贡献,在称之为厨房的杂物间里烹饪一顿火锅。炊烟朦胧,笼罩在着落满灰的白墙里,东海的鱼,四川的酱,日式的料,地方的菜,杂烩于一锅,便是她赞不绝口的佳肴,五味杂和,足以激起她对生活满足的味蕾。除夕夜,为了挣取高于常时的理发费,这亦是母子三人“团年”的味道。日子对于她来说,何尝不是这般东拼西凑而成的呢?从襁褓中的某一刻起,便决定了她童养媳的命运,注定了她要与那座老宅的关联要远远多于十八年、二十年,深刻到血脉相连。和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成家,这看似最为“稳妥”的人生,终于落了空。于是,只能任生活的炉火恣意地烧着命运的这口锅,干了便添水,稀了便加料,待到那气味分子弥漫了整个空气,那浓稠的汤底也成了美味。而这样的味道,在这满目的狼藉,在她,和她同为家族童养媳的妯娌(这位亦是她的师傅),以及母亲,这三位驮着生活前行的女人相聚一席的境地里,我更愿意称之为人间味,杂糅着悲欢离合世间味。而我在这里呢,只能愚钝,唯有语塞。

如果有一壶酒,我想她们可以聊尽世事沧桑,足以长歌当哭。只是无酒,她淡淡地提起了她和那个浪子仅存的牵连。不知她是否还会回忆起竹马青梅的往事呢?也许是说累了,也许说多了也忘记痛了,也许盼来盼去魂也消,终于选择自强。此刻,她不再控诉过往,而是她此生最伟大的大工程,推翻老宅,偿还夫债,建起楼房。她的天空仍是那么小,不至于荡胸生层云,一根针的掉落、一句流言的飞传便足以在内心泛起波澜。十包水泥的账目,足以令她嚎啕大哭。几十年风雨,老屋摇摇欲坠,家徒四壁,仅剩片瓦。倾尽半生积蓄,甚至是举债,只为过上她所理解(或者是这里的大众所共识)的体面生活——起高楼,宴宾客,子女成家。这是她所有的世界。

从女人脸色可以读出有骄傲也有韧性。当下对于她最大的馈赠,便是拥有健康的体魄去承受生活的继续施压。她要一剪一剪地穿梭于乌丝银发之间,抚养孩子成家立业,完成一代人的交接,就像那满地的流水,找不到沟渠,不知道会在哪个时刻消失殆尽。可是该继续的却永不会停歇,衰老的继续衰老,长大的还在长大,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可以在生活的废墟上东拼西凑,张罗出一顿温暖荒凉的人间味。而她的动荡,又不过油墨上的一角,明日谁会翻阅得到呢?

儿时,常听外婆常说一句话,不解。年岁渐长,才知到外婆说的是“前世欠下的债”。外婆的这句说辞也是从她的长辈那里得来的。故乡瑞云山上一块岩石似一女子在远望前方,人称“望夫石”。可是,这女子是在望夫吗?在这片土地上,她更多的是在守望宿命吧。姻缘于她,不是缘定三生的浪漫,而是宿命既定的纠葛,也是心甘情愿承担今世苦难的理由。命运的残酷也在于此,当圆满被颠簸成支离破碎时,落荒而逃,也便解脱了;被压倒了,麻木了,便无所谓轻,无所谓重;这副枷锁你刚好承受得住,又清醒地知道不能放下,唯有负重前行,步履艰难。

儿时上下学时,路过老宅,只看到两个静默的老人。而今,还是偶尔会打从那个路口走过,只是老宅已变楼房。从此也多了一份对命运的敬畏,一千次的转身,换来一世的认真,搁浅的人生,有人这样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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