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正是龙鸟褪毛的季节。山民们的房前屋后散落着五彩斑斓的羽毛。特别是正午的时候，从远处的山崖上看去，山民们的居所就如一片片的红霞。有各种各样的羽毛，有木舟形的，有杉树形的，有扇形的，有珍珠形的。当然最珍贵的是一种叫王冠形的。在离此万里的东方国度里，一支羽毛的价值堪比黄金和胡椒。那里的国王和贵族们对之趋之若鹜。他们为拥有一顶龙鸟羽毛制作的王冠可以争的死去活来，可以散尽家财，也可以背信弃义。但在这里，那么多珍贵的羽毛白白的散落在地上，任其腐烂，最后归于尘土。

你可以说山民们都是白痴，因为他们对眼前的财富置之不顾。从东方来的商人可以不受禁止的收集羽毛。他们把山民们的财富拿走了。可实际情况是，山民的脑袋中根本就没有财富的概念。他们靠打猎为生，喜欢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生活。

山民们只关心他们的龙鸟。几乎每个山民都有一只龙鸟。每一只龙鸟会陪伴他们的主人一生，直到他们死去。龙鸟与其他的鸟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硕大滚圆的脑袋上长了两个角状的冠。其他方面，它们和其他鸟类区别不大。如果从生物学的角度看，龙鸟是一种极端脆弱的生物，它们本应该灭绝的。他们不会自己捕食，而且褪毛的季节是在十月，这个寒冷的月份。如果没有人类的照顾，它们是过不了冬天的。

大多数龙鸟都被他们的主人领到了暖烘烘的圆顶帐篷里了。只有那些主人失踪或死掉的龙鸟才在外面。这些龙鸟很少有能度过严冬的。

只有一只例外。那就是原先鸟十六的那只龙鸟。它已经在悬崖上度过了三个严冬。

“肯定有人偷偷照料它！”

山民们讨论到这件事的时候总会义愤填膺如此说到。因为这侵犯了死去龙鸟主人的权利，这是不符合山民们的风俗道德的。

“每个人只要管好自己的鸟，就可以了。”

“只有鸟的主人才享有照顾鸟的权利。”

“侵犯别人的鸟的人是要受上天指责的。”

这些格言他们口口相传，是不可变更的严格教条。

那只龙鸟又叫了。它站在清冷的岩石上，身上金光闪闪。那是月光泼洒到其身上的缘故。这时已经是深夜了，山民们都沉睡了。但凄厉嘶哑的鸟叫把一些人从梦想中捞了过来。

其中就有鸟十六原先的老婆：茉莉，一个善良而又美丽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改嫁给龙十五了。每当听到鸟叫，她都会回想起与鸟十六在一起的岁月。鸟十六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习惯，而她习惯了晚上烧一壶茶水。

龙十五没有这个习惯，因此壶里面的茶水还是满当当的。她喝了两口，脑袋清醒了好多。掀开帐篷，外面的冷气就打到她的脸上。到底是谁在照顾鸟十六的鸟呢？她疑惑思考着来到床边。她的小儿子和两个女儿小嘴一张一合地睡着了。她为他们把秃噜下的被子掖好，就回到了龙十五旁边。

“不，不，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鸟十…”

龙十五做噩梦了。这是这段时间才有的现象。几乎都是可怕的梦。记得她第一次听见的是“悬崖”两个字。还有一次她听见了“抓住树枝”。这么多梦好像只是一个梦，只不过被揉碎了和变形了。

有一次，她白天问他做了什么梦，他立刻神情紧张起来。他总是沉默不语，或者找个理由躲开她。这次，她又听到了“杀”这个字。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她听着他模模糊糊的梦语，愣在那里了。有时，她也怀疑是龙十五害死了鸟十六。但这又不太可能。龙十五和鸟十六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他们形影不离。在她未与鸟十六的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对“姐妹”⑴。而且大家都说鸟十六是被巨虎逼下悬崖摔死的。

（1）“姐妹”是山民们对同性恋的称呼，作者注。

她看到龙十五额头上冒汗，就拿起了湿毛巾轻轻给他擦拭起来。不知不觉间，她也沉入了梦乡，也做起了恶梦。当她醒来时，龙十五已经走了，去山崖下的丛林打猎了。她从没去过丛林，那里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听说那里有非常古怪的东西。有一种会吃人的藤树，有会迷惑女人的猿人，也有一种使人心智大变的毒手蘑菇（2）。在这些稀奇古怪的危险东西中，她只见过一种碗口粗的大蛇。十几个男人肩扛着，把它带到村子里。最后，她分到了一颗蛇的眼珠子。那眼珠起初还软绵绵的，但被她用冷水泡过之后，就如石头一般坚硬了。她玩弄着手里的蛇眼珠，脑中常会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那些古怪危险的东西，只是男人们编造的谎言。

（2）毒手蘑菇，一种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蘑菇，作者注。

在茂密的丛林里穿梭一小会儿，全身就会湿哒哒的。山民们的手臂上和腿上生出了红斑，那是一种慢性中毒的症状，是剑毒草的毒刺的功劳。幸好毒性并不大，他们已经习惯了，不能为了这么点麻烦就不出门吧，他们还得养家糊口呢。

今天该龙十五领队了。他走在最前面。身上背着弓箭，手里拿着开路的弯刀。他的体格健壮，生性豪迈而又内敛，在众人眼中是个可靠的汉子。现在他的脑袋还有些沉闷阻塞，这是恶梦的后遗症，简直和喝醉酒之后一夜醒来的感觉完全相同。每天做的梦都和鸟十六有关。他明白这是自己的良心在惩罚自己。如果那时自己把鸟十六救起，就不会有今天的悔恨和恶梦了，可也就不会得到茉莉了。

领队是最危险的工作，因为这需要你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最前面是要直接面对丛里的一切危险事物的。当然最前面的人也有好处。他可以第一个在猎获的东西里挑选。而且所有的人都得听他指挥和调遣。可以说这时的领队就是将军，就是国王。可与要面对的危险相比，当将军和国王的好处实在太少了。山民之中，是没有人想当将军和国王的。因此领队的工作只好实行轮换制了。

鸟十六就是那天在最前面领队的时候，被巨虎攻击的。那天，所有人的龙鸟都有些异常。它们没有飞向天空寻找猎物，而是停落在树枝上，疯狂地凄厉地大叫着，仿佛天崩地裂一般。在小时候，鸟十六曾听过老人讲过龙鸟的这一反常情况。老人说：这预示着救世主的来临。救世主可以解除他们在人世的痛苦，把龙鸟身上的翅膀移植到他们身上，这样他们就可以飞向极乐之地了。可救世主并没有到来，到来的是巨虎。巨虎嚎叫咆哮着，惊动了丛林里的一切动物，一群群的野猪和麋鹿都四散奔逃。山民们的队伍也受到了惊吓，不过并没有乱，他们个个都拉好了弓箭，等待巨虎的出现。突然，那个庞大的野兽出现了，它嘴角露着两个巨大的尖牙，向他们奔来。大地真的震动了起来。

鸟十六站在最前面，首当其冲。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而又经验丰富的猎人。尤其是他的浓稠的眉毛和睫毛包裹住的双眼，透出的坚定的气质。只见他异常冷静，手起箭落，正好射进巨虎的眼睛里。剧烈的疼痛把巨虎逼疯了。甜腥味的鲜血迸溅四散。它四处乱撞，眼中插着的那支箭碰到树干上，被折断了。但箭头依然还插在巨虎的眼眶中。

它趴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山民们躲在树后偷窥着巨虎的一举一动。忽然一支箭又射了出来。可惜射偏了。箭从巨虎的脊梁上嗖的一声飞过，正好射在树干上。那是鸟十六射出的。由于这一箭，鸟十六暴露出自己的藏身处。巨虎就疯狂地追逐着他。鸟十六只好向茂密的丛林深处跑去。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山民们集合在一起，发现只有鸟十六不见踪影。

“十六肯定被巨虎杀死了。”

“我们应该分头找他。”

“可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夜晚，这里更加危险。”

他们相互议论着。最后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留下来寻找鸟十六。另一派主张先回去，明天再寻找鸟十六。山民们在面对这种问题时，通常的解决办法就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扰。他们从不愿意胁迫别人，也不愿意被人胁迫。因此最后龙十五和几个人决定留下来寻找鸟十六，其他人就回去了。

龙十五拿着火把小心地在丛林里寻找着鸟十六。这时的丛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还能听见莫名的兽的吼叫。忽然，他听到鸟十六的龙鸟的叫声。那叫声凄厉沙哑，一直不停歇，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循着叫声一直走着。突然一棵躺倒的树把他绊倒了。他猛然间趴到了地上。感觉自己的手触到滑腻的东西。他因为惊慌一下子把那东西捏碎了。那是一株毒手蘑菇。不知不觉间，天已经有些明亮了。终于他在一处断崖的树上发现了鸟十六的龙鸟。那龙鸟一见到他，就呀呀叫个不停。鸟十六也许就在附近。

“鸟十六，你在哪？”龙十五大喊。

“我在下面！”从悬崖下传来了鸟十六的声音。

龙十五急忙跑到崖边。他整个身子都趴了下来，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把草扒开，探出头来向下看。原来鸟十六在一棵横生的野树上。

“鸟十六，你还好吧？没有受伤吧？”

“没有，我还好，你也没受伤吧？”

在知道鸟十六没有受伤之后，龙十五心中感到安慰。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找根长藤把你拉上来。”龙十五说完，就转身又一次钻入了丛林。他四处寻找着可以把鸟十六救出来的长藤。走着走着，忽然，他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飘渺而又尖利，明显是从一个女人口中发出来的。

“你真的想救鸟十六吗？”那个声音问道。

“当然要救，鸟十六是我的好兄弟。”龙十五心中愤怒地回答道。

“鸟十六是你的敌人，不是你的兄弟。他把你喜欢的女人抢走了。”

“不，他没有抢走，那是因为茉莉喜欢他。”

“难道你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他曾经欺负过你，而且是他的父亲把你的父亲给杀了。”

“你不要说了。”龙十五把耳朵重重捂上了。的确小时候，鸟十六曾经欺负过他，不过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而鸟十六的父亲之所以把他的父亲给杀死，那是因为他的父亲中了狼草毒，变得六亲不认，已经伤了村子里面好几个人。

龙十五已经找到一根长藤，双手抱着它走着。可那个声音不肯放过他。

“你的父亲是被人施毒的，那个施毒的就是鸟十六的父亲。”

“就算这是真的又怎样，我依然要救鸟十六。那是鸟十六父亲干的，他已经死了好久了。”他在心里默默回答着那个声音的问题。

“鸟十六，我来了！”他大声喊道，惊起了一群小鸟，它们呼啦啦飞了起来，同时也把那个声音给吓跑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呢？”鸟十六故作轻松说道。

可龙十五一听到这话，心中一振，脸和脖子瞬间就通红起来。

龙十五把那根长藤拴在一块巨石上，正准备把长藤扔下去时，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忘了，你是龙族的人，他是鸟族的人，你们本来是世仇。鸟族的人曾经洗劫和抢夺过你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龙族和鸟族是两个敌对的部落。他们互相攻击厮杀。最终，鸟族的一个首领把他们龙族给征服了。至今龙族的男人在鸟族的男人面前还低人一等。碰到什么重大的事情，一般龙族的男人要听鸟族男人的。可随着岁月的流逝，鸟族和龙族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了。谁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龙族、还是鸟族。姓龙的，不见得就是龙族。姓鸟的，可能身上流动着龙族的血液。

“你不要说了！”龙十五对着那个声音喊了出来，同时一手把长藤扔了下去。

当鸟十六抓住长藤往上爬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受伤了。那里有个口子，血还在断断续续流着。

“这是你的好机会，你应该趁着这时候把长藤解开。”邪恶的声音对龙十五说到。

“不，我是不会解开的。”

“只要鸟十六一死，你就能得到茉莉。”

“不要在说了。”

鸟十六艰难地向上爬着，脸上带着既苦涩又滑稽的笑容。

“鸟十六，需要我下去帮你吗？”龙十五努力张开嘴问道，想摆脱那个声音。

“不用，我能爬上去。”鸟十六爬的很慢，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你难道要与这个比你优秀的人相处一辈子吗？你难道就心甘这样受他压制？你难道就真的不想得到茉莉？”声音继续撩拨着龙十五。

“是啊，得到茉莉。把这个处处比自己优秀的男人干掉。”

龙十五这时才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受到鸟十六的压制。鸟十六比他跑的快，鸟十六比他射箭准，鸟十六比他勇敢，鸟十六比他开朗，鸟十六比他受族人们的欢迎，鸟十六…

这时龙十五的身体不自觉地蹲了下来。双眼看着被他牢牢拴在大石上的长藤。那藤上爬满了黑蚂蚁。他的双手开始解绳索。可怎么也解不开。

“鸟十六就要爬上来了！”

他听到那个声音，就更解不开了。那是一个死结。

“你应该用刀。”

他立刻拔出了掖在腰间的弯刀，一刀刀砍了下去。忽然长藤突突向下滑去。不一会儿，一声啊的喊叫结束了一切。鸟十六摔了下去，他的龙鸟也跟着向下飞去。龙十五一下子向后坐了下去，他感到全身精疲力竭。

龙鸟的叫声把龙十五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向他示意前面有猎物。他们悄悄向前走去。原来是一群麋鹿在大树底下吃草。他拿出弓箭，嗖的一下射了出去。射在了麋鹿的臀部上。不过看起来并无大碍，它立刻跑了起来。其他鹿都四散奔逃。山民们在后面紧追着。

龙十五紧追着那只受伤的麋鹿。那只麋鹿一直向前跑着，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可就在他即将追上的时候，那头麋鹿一转身消失了。他四处探寻。扒开前面的枝叶，发现自己来到了河边。河水清澈，轻轻波动的水面被树木花草的影子占据着。

他看着河面，感觉自己顿时轻松了起来。凉爽的河风吹来，他这几日的苦恼都烟消云散了。可突然他在水里的影子里看见了古怪的东西。那像个人，他躺在一棵大树上。那是谁呢？难道是猿人吗？他仔细看着，那个树上的人慢慢转过脸来。那是一张黑枣般的圆脸，因为长了满脸的胡子。由于水面的波动，他看不仔细。当他抬起头向树上看去时，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不，不可能，难道那是鸟十六。他忘不了鸟十六那种对什么事物都不屑一顾的眼神。

龙十五躲在枝叶后面，蹲了下来，狠狠地抱着自己的脑袋。不，不，这是幻觉。他这样想到，就顺势大着胆子站了起来。当他再次向树上看时，什么都没有看见，只看到微风把树叶悠悠摇曳。

一回到家，龙十五就病了，浑身火烫，身上不停地流汗。

某天他病好点之后，站在温暖的日光下，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突然一群人向他走来。他们欢呼雀跃。好像有什么重大的喜事似得。一些孩子嘴里咋咋忽忽先跑了过来。

“前面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哦，鸟十六回来了。”孩子欢快地说道。他一听到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他被孩子们抬到床上。当他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坐满了人。茉莉和孩子们坐在他的旁边。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高大汉子。那汉子正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着他。龙十五从那张男人的脸中看到了鸟十六从先的模样。的确，他就是鸟十六。

鸟十六的背后站满了男人、妇女和小孩。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龙十五。

难道他们知道是我害了鸟十六的吗？对，他们一定知道。我是个坏人，我是个恶人，我是个魔鬼。他感到自己无地自容。他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十五，你难道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十六啊！”鸟十六说话了，那是一种亲切的声音。

龙十五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知道如何作答。他这是在报复我吗？他要怎样报复我呢？他会杀了我的！我把他的老婆夺走了，我把他的孩子夺走了，我把他的生命也夺取了。

不，也许鸟十六并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其他人，他是想私下解决。当龙十五这样想到，他的心稍微放了下来。

“是鸟十六啊！”他费劲地说道，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茉莉这时哭了起来。她想上前扑进鸟十六的怀抱里，可是克制住自己了。可他们的大女儿受不住，就扑到了鸟十六的怀抱里。鸟十六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泪珠滚动。

“那是你亲爸爸，快上前！”茉莉推着小儿子。小儿子只有四五岁，对他的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印象。因此并不敢上前认他的亲生父亲。茉莉推的过猛，小儿子一下子跌到了，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鸟十六上前抱起了他的儿子。

四

鸟十六回来之后，就住在了他原先的家里。由于帐篷好久没住人，里面有一股浓烈的霉味，而且支架上竟是一些蜘蛛丢弃的破网。尘土抢占了所有物体的表面，地上有，桌上有、床上有、墙上有，甚至空气中也是。

茉莉和几个妇女、还有孩子一块收拾着。她偷看着在一旁吸着烟袋的鸟十六。当她与鸟十六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和冷漠的神情。而当孩子跑到他跟前时，他总是笑脸相迎。其他妇女和他说话，他也非常热情。看来他的冷漠无情是送给她一个人的。这怨谁呢？谁让她改嫁龙十五的？本来两个曾经相依的人，现在却比陌生的人还要隔膜。

龙十五歪躺在床上。他的龙鸟蹲在床头，同情地注视着他。孩子们正在院子外的街道上开心地跑来跑去。山民们正在为晚上庆祝鸟十六的篝火晚会准备着。他们有些人下山去砍伐木材，有些人布置会场，有些人已经跳起了舞蹈。似乎现在整个村落都被欢乐给占领了。人们越是高兴，龙十五的心里面反而越难受。

当人们正在会场上欢快地跳着舞时，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听见人们欢快的叫声，他看见飞上夜空的烟火。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被众人抛弃了，感觉一切事物都是如此的怪异，感觉什么都要失真似的。房子不再是房子，桌子不再是桌子，龙十五也不再是他了。他不知不觉开始了自言自语：“也许今晚茉莉不会再回来了吧？对，她肯定回到鸟十六那里了。鸟十六虽然没有对山民们说出那件事，可他一定会对茉莉说得。我会失去茉莉的，我会失去一切的。别人会认为我是个邪恶的人，我将无法活下去。”

茉莉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了。她轻轻打开屋门，没有听见龙十五的鼾声。

“怎么你还没有睡着吗？”她洗着脸，亲切问道。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怎么会呢？”

龙十五从茉莉的口气和举止中没有发现迹象。也许今天鸟十六没有对她说吧。

明天，我就会失去一切，他内心坚定对自己说到。就在他肯定茉莉睡着的时候，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难道去鸟十六那里？去那里，干什么？向他认罪，求他原谅？不，他不会原谅我的。难道去那里把他杀了？

他走出屋门，外面的景象是在一番欢腾之后的景象。那些被脚步踏起的烟尘还未落去。有点淡香的烟火味还很浓烈。鸟十六的屋子里面灯还亮着。他悄悄走到窗边，向里面窥看。鸟十六正坐在桌上缝制皮衣。油灯里的火光不断变着。突然，龙十五发现有什么东西向窗户飞来，那是个黑影。不好，那是鸟十六的龙鸟。就在龙鸟叫出第一声时，他跑了出来。

龙十五只好悄悄回家了。他只能面对自己的罪恶了。他只能接受惩罚了。一路上，他忽然想通了。对，我要主动承认自己犯下的罪恶。他躺在茉莉旁边，看着正睡着的茉莉，他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等茉莉听完他的讲述，她会怎么办呢？她不可能原谅我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一夜无眠，他准备先去鸟十六那里，他要认罪，接受他的惩罚。

他走到了鸟十六的家，推开房门，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也许鸟十六去打猎了。他问街上的村民。他们也不知道。他问小孩，他们也不知道。他正走的时候，忽然一个孩子向他大喊：

“鸟十六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叫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个噩梦。他说我这样说过之后，你就会给我一颗水晶球的（实际上就是玻璃弹珠）。你会给我吗？”孩子说完，就站在他的面前，渴望地看着他。

这一切只是个噩梦，一个藏在心底的噩梦。他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那个孩子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就又说：

“你给不给？”

“给什么？”

“一颗水晶球！”

“一颗水晶球就把一切抵消了？”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