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徐无鬼》 (第二十四)杂篇
原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 ,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王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迳,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胷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无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宇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塗。
适遇牧马童子,问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挈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博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傲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女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无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吾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癕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持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译文
徐无鬼他通过了、大臣女商的介绍,得以见到魏武侯。武侯慰问徐无鬼:“先生太贫困了吧,你隐居于山林中,为辛劳困苦所累,所以才会来见我。”
徐无鬼对武侯说:“我是前来慰问你,你为什么反过来,慰问起我来了呢!你充满嗜好欲望,增长喜好和厌恶,那你性命和真情、就一定会受损害;你应当要放弃掉、自己的嗜好欲望,放弃喜好和厌恶,若是做不到这些,你的身心累不累?因此我来慰问你,你凭什么慰问我?”武侯听罢显示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一时竟难以应答。
一会徐无鬼又说:“我试着给你说说,我相狗的技术吧,下等狗的品质是、填饱肚子就行了,这是野猫的德行;中等狗的品质是、眼睛看得高和远;上等狗的品质是、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我相狗的技术,不如我的相马术。我观察时看到马:直走和绳墨相似,弯走与样规一致,方走符合于矩尺,圆走符合于圆规。这是国家的好马,但不如天下好马。天下好马是这样:具有天生的品质,缓步行走似茫然,好像失落的样子;奔逸时神采奕奕,像忘自身的存在,如风驰般飞奔去,尘土远留在身后,这样高超的本领,不知从哪里得来。”武侯听了这些话,感到开心而大笑。
徐无鬼他走出来,女商就问徐无鬼:“为何先生能够使、国君这样高兴呢?我想让国君高兴,要么我向他介绍,诗书礼乐的内容;或者我向他介绍,《金板》《六韬》等兵书。我侍奉国君办事,取得政绩难计数,国君从没有笑脸,今天你用何办法,取悦国君并使得、国君如此高兴呢?”
徐无鬼对女商说:“我是给他讲了些、相狗相马这些事。”
女商将信将疑说:“仅仅说了这些吗?”
徐无鬼对女商说:“先生难道没听说:越国被流放的人,离开国都几天后,见到他认识的人,就会感到很高兴;离国都十天一月,见到曾见过的人,也会由此而欢喜;离开国都超一年,见到像越国的人,就会由衷地欣喜,这种情况不就是:离开故乡时越久,思念故人情越深!逃到荒郊野外者,杂草丛生兽出没,长久栖身于郊野,听到人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地惊喜;何况兄弟和亲人,谈笑陪伴在身旁!已经很长时间了,没人用真诚话语、在国君身旁谈笑!”
徐无鬼去见武侯,武侯就问徐无鬼:“先生住在山林里,吃橡子而食葱韮;离我很长时间了,现在年龄已大了,是想求酒肉之食,还是想为国理政,使我能有社稷福?”
徐无鬼对武侯说:“无鬼因出身贫贱,从来未曾敢想过、要食你的酒和肉,我是来问候君主。”
武侯就问徐无鬼:“你凭借的是什么,你怎么样慰问我?”
徐无鬼就回答说:“慰问你精神形体。”
武侯听了就问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无鬼就阐述说:“天地养育万物时,都是一视同仁的,居高位不应尊贵,居低下不应卑微。你当大国的国君,奴役一国的人民,填饱私欲以满足、耳目鼻口的享受,心神却并不舒畅;人的心灵是这样,喜欢和顺怕躁乱,躁乱是一种病态,所以我来慰问你,你是患有这种病,知是什么原因吗?”
武侯就对无鬼说:“我早就想见先生。我想爱护百姓们,为仁义不再用兵,像这样做可以吗?”
徐无鬼就回答说:“不可以像这样做,爱民是开始害民。为仁义不再用兵,是起战争的祸根。你从这方面去做,几乎不可能成功。成就美名的想法,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说想行仁义,实际近乎虚伪啊!有了仁义的行迹,必有作伪的形态;成功必定要自夸,自夸就会有隐患,隐患会导致变乱,会有公开的战争。你别在丽谯楼前、像鹤群飞般布阵;不在锱坛宫前面、陈列步卒和骑士;不要内包藏逆心,外表却显出仁德;不要以巧诈取胜;不要用阴谋胜人;不以武力征服人;如你通过去杀害、别国士兵和民众,夺取别国的土地,满足自己的私欲,满足心灵的需求,哪像这样的战争,不知谁是正确的?胜利又有何意义?你还是别打仗了,修养心中的诚意,顺应自然的真情,别搅扰内心安宁。这样百姓能免于,战争带来的死亡;你也用不着谈论,息兵罢战的事啊!”
黄帝要到具茨山,想要去拜见大隗,方明为他驾着车;昌宇则作为陪乘;张若与謵朋二人,是在马前作向导;昆阍和滑稽二人,就在车后作随从。到了襄城的旷野,七个聪明睿知人,也都迷失了方向,也没地方去问路。
这时恰好碰上了、一个放马的小孩。黄帝向小孩问路:“你知具茨山在哪?”小孩就对黄帝说:“我是知道在哪里。”
黄帝接着问小孩:“你知大隗住哪里?”小孩又对黄帝说:“我知大隗的住所。”
黄帝不禁感叹说:“这小孩真聪明啊!不仅知道具茨山,还知大隗的住所。请问怎样治天下?”
小孩听了这样说:“治理天下那类事,不过如牧马一样,可我何必管闲事!我小时候就独自、悠游于宇宙之间,不巧眼花看不清,得了头眼眩晕病。有位长者教导我:'你坐太阳车到那、襄城郊野游玩吧。'如今我的病好转,我的精神又将到、宇宙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事,也就像牧马一样,我又何须去多事!”
黄帝听了这话说:“治理天下这种事,确实不是你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想、向你再请教一句,怎样来治理天下?”小孩推辞不应答。
黄帝再三地追问。小孩这才回答说:“治理天下与牧马,没有什么不同的,就是避免和去除、人为伤害的东西,让马自然地生长。”
黄帝叩头行大礼,称呼小孩为天师,然后才告退离开。
善于运用智谋者,没有思虑的变换,他就感到不快乐;善于进行辩论者,没有善辩的对手,他就感到不高兴;善于明察苛责者,无人犯错可指责,他就感到不高兴;这些人在精神上,被外物牵累束缚。
招贤纳士的人会,在朝堂上建功业;善于管理百姓者,会以做好官为荣;身强力壮的人以、排患解难而自豪;勇敢无畏的人会,奋不顾身排祸患;戴盔披甲这种人,乐于沙场上征战;隐居山林这种人,看重清白的名声;讲求法律这种人,乐于去推行法治;崇尚礼教这种人,注重仪表的修饰;推崇仁义这种人,注重人与人交际。农夫没有农活做,就不能安居乐业;商人没有生意做,就会六神不安宁;百姓日常有工作,就会很勤勉地做;工匠有技巧器械,就会想跃跃欲试。贪婪的人很忧伤,是因积财不够多;权欲强的人悲伤,是因权力不壮大;追求权势财物者,喜欢变乱和变挂。这些人遇到机会,就会充分地利用,而不会清静无为;是些顺时逐利者,不能去役使外物,而受外物的束缚,终身都不会醒悟。这难道不可悲吗!
庄子这样阐述说:“如果有一个箭手,不设预定的目标,中箭地方就是靶,我们称他为善射,那就可称天下人,都像后羿善射了。像这样说可以吗?”
惠施对此回答说:“像这样说也可以。”
庄子继续阐述说:“天下原本就没有、共同认可的标准,人们各自以自己、所认标准为正确,那么天下人就像、唐尧那样圣明了,可以像这样说吗?”
惠施对此回答说:“像这样说也可以。”
庄子继续阐述说:“那么儒家和墨家、杨朱公孙龙四家、和先生你共五家,到底谁家正确呢?像周初时鲁遽吗?鲁遽弟子这样说:'我学先生的学问,便能在冬天烧鼎,能在夏天制出冰。'鲁遽就对弟子说 :'这是用阳气招出、具有阳气的东西,以及用阴气招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说的学问。我现在给你展示、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他便调试好、两张瑟弦的音调;一张放置在堂上,一张放置在室内;弹这张瑟的宫音,那张瑟共鸣宫音;弹这张瑟的角音,那张瑟共鸣角音;这是因两张瑟上,宫弦角弦产生了、频率共振的缘故。他在两张瑟中间,随意调一根瑟弦,让这根弦音调与、宫商角徵羽不同,再弹奏这根瑟弦,这时两瑟各自的、二十五根瑟弦上,发出协和的音律,这根瑟弦像成了、五声乐音的主宰。你的理论像不像、鲁遽调的那根弦。”
惠子听了回答说:“如今儒家和墨家,以及杨朱公孙龙,和我共同在辩论,彼此相互地批评,互用声音压对方。他们对我的理论,难从根本上撼动;如此说我的理论,怎么不可以成为、你所比喻的主宰。”
庄子听了这样说:“齐国有个这样人,他把儿子放宋国,让他像个残废者,从事守门的工作;却把自己的钘钟,包藏得非常严实;他的小孩失踪后,他寻找没出村子,他重物而不重人;这与辩论的各家,为辩论而行辩论,都是本末倒置啊!有个来自楚国者,寄居在别人家里,却去怒责守门人;夜半无人的时候,走出门去又发生、和行船人的争斗,还没等到离岸边,又与别人结恩怨。”
庄子送葬的时候,路过惠子的墓地,回头对跟从人说:“郢都城里有个人,他的鼻尖沾上了、小小一层白灰泥,大小像蚊蝇翅膀,他让匠石用斧子,砍掉这层白灰泥。匠石挥动起斧子,发出呼呼的声响,嗖的一声砍下去,白灰泥被砍掉了;鼻子无丝毫损伤。郢城人脸不变色,站着纹丝都没动。宋元君听这件事,召匠石来对他说:'你砍一次我看看。'匠石对宋元君说;'我以前曾砍削过,但是敢让我砍者,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死以后,我没辩论的对手,已无相与谈的人!”
管仲得了重病时,桓公看望他时说:“仲父病已很重了,不能再隐瞒不说;病重若有个好歹,我将国政托给谁?”
管仲就问齐桓公:“你想托付给谁呢?”
桓公就对管仲说:“想托付给鲍叔牙。”
管仲就对桓公说:“不能托给鲍叔牙。他为人处事廉洁,是个善良的好人;对廉洁不如己者,他就不会去亲近;听到别人的过错,终身都不会忘记。让他来管理国政,对上会触犯君王,对下会违背民意,不用多长的时间,他会和你闹翻的。”
桓公就请教管仲:“哪该托付给谁呢?”
管仲就对桓公说:“实在不得已的话,隰朋还可以试试。他这个人的为人,在上忘自身位尊,在下不区分贵贱;他自愧不如黄帝,对不如自己的人,能够怜悯和爱护。以德感化别人的,人们称他为圣人;分财物给别人的,人们称他为贤人。以贤能而自居者,又矜持地对待人,是不能得人心者;贤能甘居人下者,没有不得人心的。隰朋他对于国政,有所不见不过问;而他对于家中事,有所不见不较劲。如果不得已的话,就用隰朋试试吧。”
吴王乘船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山。猴群见到他们后,惊惶四散而奔逃,钻进丛林藏起来。只有一只猴未逃,从容攀枝而跳跃,在吴王前显灵巧。吴王就用箭射它,它敏捷地抓住箭。吴王命令随从们,追上前去齐发箭,猴子无法躲避了,中箭抱树而死去。
吴王看罢回过身,对朋友颜不疑说:“这猴夸耀其灵巧,仗着敏捷蔑视我,落到被乱箭射死!骄者要以此为戒,再别让人们看到、骄傲自得的样子!”颜不疑他回去后,拜贤士董梧为师,弃除自己的傲气,远离享乐和显贵;三年之后全国人、个个称赞他贤德。
南伯子綦静静地、靠着几案而坐着,抬头缓慢地吐气,颜成子他走进来,见这情景对他说:“先生真是杰出啊!人是可以使形体、变得像枯骨一样,人也可使心变得、像死灰一样的吗?”
南伯子綦对他说:“我曾隐居山洞里。那时齐国的国君、田禾他来看望我,致使齐国的民众,以为他礼贤下士,不住地向他祝贺。我是先有所表现,所以他才知道我;我是先出卖自我,所以他来收买我。如我无任何表现,他怎么能知道我?如我不自我出卖,他怎敢来收买我?唉我可怜的人是,丧失自我真性者;我又可怜的人是,去可怜别人的人;我还可怜的人是,他所去可怜的人、是可怜别人的人,因而我又可怜他。从这之后我渐渐、脱离名利的竞逐,进入虚静的境界,远离纷杂世事了!”
孔子到了楚国后,楚王设宴款待他,孙叔敖他拿酒器,站在一旁侍奉着;市南宜僚接过酒,把酒洒地祭祀说:“希望古时候的人!在这场合下说说。”
孔子这样阐述说:“我也曾经听说有、不言之教的言论,从没跟人说起过,就在这里说说吧。市南宜僚玩弹丸,解决两家的冲突;孙叔敖高枕安卧,手里摇着羽毛扇,就让楚人停用兵。我真希望自己有、三尺长嘴不说话。”
市南宜僚孙叔敖,他俩的典故说明、什么是不言之道;而孔子他所说的,就是不辩之言了。所以说归根到底,德与道是齐一的。因而语言停止在、知识不知的地方,这是最高的境界。道是混沌同一的,而德仅仅是大道、赋予人类的属性;才智不能认识道,辩者不能表述道。名声如儒家墨家,因不知而以为知,那就会招致危险。大海不辞东流水,这才成就了博大。圣人包容天和地,恩泽施及普天下,百姓却不知姓名;所以真正的圣人,活的时候无爵位,死后也不要谥号,不曾积累下财富,不曾树立过名声,这才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狂吠,就能够成为好狗;人不因为善雄辩,就能成就为圣贤,何况成就伟大啊!人有心成就伟大,反倒远离了伟大。何况随顺自然啊!伟大比不上天地,然而天地无追求,它却最大最完备。懂得了完备的人,没有追求无丧失,无所取舍无忧虑,不因外物的左右,违心地改变自己,返回自己的本性,精神丰富不困穷,顺应常道不操心,是伟大人的真性。
子綦有八个儿子,他让儿子排列好,站在自己的面前,请九方歅对他说:“给我儿子相相面,看看谁最有福气。”
九方歅看了后说:“梱应该最有福气。”
子綦惊喜地问说:“他有怎样的祥运?”九方歅就回答说:“梱这一辈子都会,和国君一起吃饭。”
子基泪流满面说:“我儿命运怎么会、糟糕成这样子呢?”
九方歅就对他说:“跟国君一齐吃饭,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仅是父母啊!先生听了这件事,难过得泣不成声,这是拒绝福分呀。你的儿子有好运,父亲却感不吉祥。”
子基就对方歅说:“歅你怎么能知道,梱就确实有福气?这种福气不过是,口鼻享酒肉美味;你哪知道这东西,究竟怎么得到的?我没牧羊羊确是,从屋西南角跑出;我没打猎鹌鹑是,从屋东南角生出。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想和儿子去过、悠游自得的生活,就是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们能同乐于天,我们能求食于地;我不会和儿子们,去追求什么事物;不和他们去谋划、什么权势和名利;我更不想和他们,享受奇怪降临的、所谓福分好日子。我只和他们一起,随顺天地的实情,自然真实过日子,而不想让外物来、搅扰我们的宁静;我和他们顺自然,力求做适宜的事。现在却突然有了,来自世俗的报偿!凡有不祥的征兆,必有怪异事降临,这是危险的信号!不是我们的罪过,是命运所安排啊!所以我才会哭泣。”
过了不多长时间,梱被派到燕国去,半道被强盗劫持。因为身形手足全,强盗觉得难卖掉,不如砍断他的脚,这样就容易卖了,于是截断他的脚,把他卖到了齐国。恰好齐国的渠公,买他做了看门人。梱就一辈子过着、酒肉不缺的生活。
啮缺遇见了许由,问他要到哪里去?
许由就对啮缺说:“我逃避尧的让位。”
啮缺听了就问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许由这样叙述说:“尧为仁爱的目标,辛辛苦苦地奋斗;我怕像这样下去,他被天下人耻笑,而后世的人也会、出现人吃人现象!民众是容易聚集,你若给他们爱护,他们就会亲近你;你若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会靠拢你;你若给他们奖励,他们就会很勤勉;你让他们厌恶了,他们马上就离散。爱利都出自仁义。真能为仁义献身,这样的人是少的;利用仁义谋私利,这样的人却很多。为了仁义而行动,若是没有了诚意,那禽兽般贪婪者,会借仁义作工具。这样独裁的人会,借助仁义作工具,独断取利于天下;带给百姓的好处,就像短暂的一瞥。尧是只知道贤人、有利天下的一面,而不能知道贤人,也会有害于天下。只有超越贤人者,才能懂得这道理!”
有沾沾自喜的人,有苟且偷安的人,有劳形勤苦的人。
那沾沾自喜的人,学得一家片面言,私下就喜悦起来,自认是饱学之士,却不明白所学的,本来就没有价值。我们称这样的人,是沾沾自喜的人。
那苟且偷安的人,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稀疏处,就自认为是有了、宏伟宫殿大园林;寄身在蹄边胯下,寄身乳房股脚间,自认是安全便利;料想不到有一天,屠夫举臂而持草,架柴点火烧起来,自己便和猪一起,都被烈火烧焦了。随依环境而荣进,随依环境而衰亡,我们称这样的人,是苟且偷安的人。
那劳形勤苦的人,代表人物就是舜。羊肉不喜爱蚂蚁,蚂蚁却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味。舜带膻味而行动,百姓就很喜欢他;所以他三次迁徙,使得住地成都城。百姓慕德跟从他,从者达到十多万,后在邓地建都城。尧听到了舜贤能,就推举他担任了、治理荒漠的任务,说是希望他能够,带给百姓们恩泽。舜在荒地当国君,一直到年龄大了,视力听力衰退了,也不能退休回家。我们称这样的人,是劳形勤苦的人。
所以神人不喜欢、众人来归附自己,众人来就不和睦,不和睦生不利事。所以他的态度是,不对谁过分亲近,不对谁过分疏远,持守自正的德性,保持温和顺天下。这样的人叫真人。相比蚂蚁要丢弃,喜爱膻味的仁义;相比小水坑的鱼,应入江湖而相忘;相比羊肉要抛弃,吸引他物的意念;这是真人借鉴的。
眼观不耽于五色,耳听不乐于五音,心神返回于自然;那他的内心世界,平静而又能正直;那他的行为方式,变化能顺乎自然。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间的世事,不用人事乱自然;真人看待生命时,知道是得也是失;而在看待死亡时,知道是失也是得。这是古代的真人。
譬如医用中草药,像乌头桔梗鸡头,还有猪苓等药材。中药方剂配伍时,这几种常见的药,更替作主药副药,怎么能说得完呢!
勾践率领三千名、披甲持盾的武士,退守在会稽山上;只有文种一个人,懂越国在败亡中,如何能求得生存;可他却不知自身、遭受祸害的原因,他不能功成身退。所以猫头鹰它有、夜晚视物的眼睛,这是特殊的用途;鹤那细细的长腿,也有自然的长度,截短就会生悲哀。
所以风吹过河面,河水就会有损失;太阳照过河面时,河水也会有损失;如果说风和太阳,一起吹晒河面时,河水却没有损失,那是河流的源头,不断流水补充着。所以水流只能是,依存河道才安定;而人的影子也是,依存于人才安定;物守住自己物性,融合不分才安定。
所以眼睛若是去、追求超人的视力,这也会带来危险;耳朵若是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这也会带来危险;心思过于求外物,这样也会有危险;人的才能从内心、显露出来有危险;危险一旦形成了,那就来不及悔改。祸患产生和滋生,是慢慢地聚集成,想要返回到本性,需要持续地修养,修养成果也要在、很久后才能看出。而人们却自以为,耳聪目明和思欲、以及才能是可贵,这不是很可悲吗?所以国家的败亡,人民所受的杀戮,从来都没有中断,人却不能问一问,造成灾祸的原因。
脚实际踩的土地,虽然仅容足而已,可脚却要依靠那、未曾踩着的大地、来支撑脚踩小地,人才能行走自如;人所知道的知识,虽是很小很小的,可人却要依靠那、博大不知的知识、来支撑人的小识,然后才知自然的、流衍变化的情况。知万物从原子来,知道自然的虚静,知道万物各见性,知道大道的均衡,知道大道的包容,知道大道的信实,知道大道的安定,这是最高境界了;要用同一行贯通,用虚静来行化解,用大目来行观照,用大均来行顺遂,用大方来行宽纳,用大信来行核实,用大定来行守持。
万事万物的变化,各有自然的道理;循环更新的始终,都能够清晰明照;冥默之境有枢机;万事万物产生时,都有相应对立面。自然的理解像是,并没有理解一样;自然的知晓像是,并没有知晓一样。你承认自己不知,方才能够有真知。深入一步问一问,本不可以有界限,然又不可没界限;错乱纷繁万事物,却又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替换,好像是无古无今,但谁都不能缺少;这不也可以说是、只显露其概略吗?你何不深入探问、这博大玄妙道理,为何迷惑成这样?用不迷惑解迷惑,再返回到不迷惑,这种主张还会是、大概的不迷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