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翼如利箭般切开气流,身下的山峦与云雾层层叠叠,空中的龙俯视着天顶下,即刻收紧全张的龙翼,急速俯冲直下,全无减速之意。直到树梢之高的时刻,前躯瞬间隨着龙翼的撑开向上抬起,然后,两道旋风自龙翼的猛挥打向地面,直將那地上的砂石野草打的四处飞散,连带著附在地上的土壤都被生生犁出两道生痕。惊起的枯叶在这龙翼製造的强行减速气旋中即刻佔据了龙翼之后,在落叶划过暗金色之眼的一剎那,拍击向地的双翼带著龙威暗幕迅速后撑到最大,无数枯叶在周身黑光中解体的那一秒,幸运稳稳的悬停在了山棱的高地。
低悬于空中,龙身在暗幕之中如悬浮在水中一般,在银色长尾触及地面的一剎那,黑幕瞬间消失,在落叶碎屑自悬浮中回归地面之时,自己的后爪稳稳的站在了地面上,完成了属于自己的降落。
自己的身前,山顶石阶已经在不讲道理的龙威震盪中似鱼鳞般翻起,而眼前的长空栈桥,有几个坐在栈桥边沿登山者见得这一幕,直接把抱著的背包扔下山崖,嚇得抱头鼠窜。也许早就有把碍事的人嚇跑的目的,幸运前爪落地,谨慎的一步一步靠近了那面前的木栈桥。
龙爪触及栈桥带著青苔的木桥面,吱呀声迅速遍及四周,也让那谨慎的龙愣了一会。在用爪子按了按,确定还算可靠之后,幸运这才一步步朝着桥中心走去。转过栈桥拐角,自己终于看见了那个几天未曾看见一面的人,背靠栈桥樑柱,两腿交叉躺在栈桥栏杆面上,叼着根狗尾巴草,看著自己身下的滚滚山间云海。听到木板吱呀声终于停了下来,司马侧过头去,看著那躡爪躡脚靠近自己的龙停在自己面前,虽然没有动弹,然而眼睛里似乎有无数话要和自己说。
“早呀。”
知道自己要是不说话,他絶对不知道怎么说话。司马看著那龙在侷促中慢慢把尾巴盘在身前,先问候了幸运一句。
“嗯,早。”
每一次见面都是这么说话的,自己心中的回应也並无二致。
“我每次上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一分钟內,欣赏自己身边的陌生人是怎么样逃跑的。”司马看著自己身边几个落下的登山包,已经习惯了这一幕,“这几天我不在,都是那个人陪着你吗?”
幸运点了点头。
“嗯,真是辛苦他了,你没有给他惹麻烦吧。”
幸运把龙吻左右甩了几下。
“那就行。”鬆弛然而带著睏倦的面容掛着司马脸上,似乎像是没有休息好一样,“那个,幸运,你坐过来一点,今天没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就在这里看看风景好了。”
在龙的前移中,身前的龙翼如屏风一般护住了自己身侧,司马看著自己悬在栏杆外的双脚,被从栏杆下伸出的龙尾巴带著木栏杆一併轻轻缠了起来。似乎是这傢伙害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司马內心感叹着这龙的自以为是,也没有多问,用脚背感受着鳞片摩擦收紧的细微压力,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双手枕在脖子上,正想打个哈欠,面前翻腾而起的雾海如海啸一般顺着山崖翻滚直上,气浪带著鼓风似洪峰冲坝般袭来,就在即將吞噬自己的时候,被无形之盾分向两边。刚刚准备好好休息的司马下意识里一惊,整个身子不自然的朝內倾斜,正好靠在了早就为他准备好的翼膜上。手靠在龙翼上,司马愣了一会,看著栈桥四周的雾浪切过栈桥,继续翻滚向前,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要用尾巴缠住自己的脚。自己背手撑靠着身后接着自己的龙翼的姿势实在是有点难看,看著头顶的幸运一副凝视着云海,全神贯注的感受着面前气浪的样子,自己赶快靠回原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雾浪可真大。”等到雾气基本散去,幸运这才满足的低下头来,凝视着躺在栏杆沿的司马。
“唔,嗯……”司马看著幸运平静的看著自己,“山间天气变化无常,突然来这么一段风也很正常,你一个经常在天上飞的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对吧。”
“嗯。”满足的呼嚕声拍在司马单薄的衣服上,“是这样。”
在龙的注视中,司马闭上双眼,却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那个,幸运。”
“是。”
“能把你那个盾关了么,没风了。”
脚上的龙尾忽的朝前收紧,比自己腿还要粗壮的龙尾已经缠在了自己小腿上,自己则能明显感受到强而有力的龙尾要把自己固定在栏杆上。
“等一下,幸运,算了算了。”明显因为这份动作睁开双眼,司马看著身下的龙爪都已经准备妥当,赶忙回撤了自己的莽撞。朝着四周望去,这才注意到刚刚在不远处的登山包已经不见了踪影,这风恐怕並不是自己能吹得起的,“还是等风小点再说吧。”
“嗯。”
闭上眼睛,四周除了幸运压低的呼吸声外,万籟俱寂,之前的风浪鼓响与山间鸟鸣全部消失无踪,反而让自己感觉很不习惯。试着小憩了一会,实在是很难睡着,司马半睁着眼睛,看著身边的龙依旧维持着端坐的样子,一动不动的看著自己。
“你这样不累吗?”
“不,能看著你在我身前安静的休息,我就很开心了。”。
司马倒是被这番话弄笑了:“你的开心,可真廉价。”
“如果你至少在我这里,能忘记你在其他地方之前遭受的压力与不快的话,我愿意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里看你安静的休息。”
司马聆听著幸运传递给自己的讯息,笑容变成了苦笑。
“就像我第一次看著你靠在树桩上休息时那样。”
“你做不到的。”司马笑着探望者那看著自己的龙,“你毕竟不活在现实中。”
“至少我可以试试看。”幸运开启龙吻,彷彿真的在说话一般 ,“我希望知道你的困难。”
风压带著呼啸重新回归,司马额头的鬢角再次被山风吹散,面前的龙慢慢收回单开的龙翼,静待自己的回答。
“这故事不怎么好听,你应该明白。”
不知为什么,自己忽的就在认真听讲的龙面前笑起来了。
“哎……哎,第一次竟然有个谁,愿意主动要求我跟他诉苦,然后跑来安慰我呢。”
狗尾巴草飞向云海之中,司马挺直了背,眼神忽变:
“你之前就应该知道,那个摄政王故事里,最后那个人是谁了,对吧。”
幸运点了点头:“是你,没错的。”
“是的,是我。”司马发现自己的背直挺着也不是很舒服,换回之前枕着脖子的姿势,“这故事结局后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我现在依旧被其中的一方,事实软禁在某个位置,而另一边则绞尽脑汁想要我的项上人头。”
“所以,因为这样,你很苦恼吗?”
鼻息声逐渐贴近,龙吻几近贴到司马的耳根上:
“我相信你会平安无事……”
“不。”
司马摇了摇头。
“你想错了一些东西,幸运。”
在龙的眼中,那人的眼神似乎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不屈之惑。
“如果,人的一生,仅仅只是追求什么平安无事,能活着就满足了,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本想著无数话语让司马放心自己生命安全的幸运,忽然发现自己与这个人想的东西,似乎截然不同:
“你的意思是……”
“我说过,这故事不怎么好听。”司马看著那龙因为短暂的惊讶伸直了脖颈,“和你这种已经有着几近于天神一般的龙不同的是……”
幸运听闻司马的话语,深深的吸了口气。
“人活在世上,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活的。”
显然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很理解自己的意思,司马看著幸运深吸一口气,又摇了摇自己脑袋,继续向他诉苦:
“人活着,是有目的,有野心,有牵掛的,我也不可能免俗……”
“……在那个摄政王故事发生之前,我曾经靠着我过世的爷爷同乡的推荐,依靠自己的努力以庶出身份进入了济南陆院,很可惜的是,后来我受到了其他人的排挤,同时又因为自己没有亲属权势作为背书,自己曾经的一段作为军官的梦想,就这么与自己失之交臂了。”
司马看著幸运慢慢解开尾巴,拍了拍身侧幸运的爪子:
“幸运,你知道吗?”
“嗯?”
“从来未曾得到过一样东西,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你不会心存嫉恨与愧疚。”
忽的,司马的话语似北风一般凌厉:
“然而,当你有权力得到属于你的东西,而最终没有得到的时候,虽然其结果和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个东西是一样的,然而……你怎么能不嫉恨呢?”
“可是……”幸运疑惑的望着那入神的人,“可是……这和你现在的处境……”
“当然有关係。”
司马单手握拳,风压早已吹散了他的衣领,“自那一刻失去开始,我的人生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今天的困境,何尝不是那最早的排挤作为开始的??”
看到面前的那个需要自己安慰的人,此刻竟在自己面前更加的愤怒与不堪,幸运准备的话似乎全部都派不上用场,只能低鸣着安慰着那个横眉怒视云海的人。
“更为可恨的,便是我现在的处境,与我理想的反差。”
司马忽的一个翻身,竟纵身往栏杆外跃出。在幸运惊讶的咆哮声中,司马的双脚踏在了栈桥外边攀岩老松的树干上。幸运惊得差点撞开栈桥,他双爪死死的捏着栏杆,龙尾高耸,龙翼撑开,差点就冲出栈桥去扑救了。
“这份反差,才是我愤恨的源泉。”
司马单手握住了树皮的节突,在幸运的惊讶的眼神中,竟开始朝着树干的末梢,云海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当我因为自己莫名而至的处境,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的时候……”
双脚一步步踏上指向高处的树干,整个树干却在人的重量下步步颤抖。
“我却看见了与我曾在同一位置的人,此刻,正坐在我应该在的位置上,去完成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
关切的低吼打在身后,自己却完全不想理会幸运。
“而且,我竟然还需要依靠自己的谦卑,去获得他们的施捨!”
啪嚓一声,枝条在脚步的重踏中断为两截,松枝瞬间墮入云海之中,化为无形。
司马愣了一会,看著自己差点滑入深渊,仅仅匀了口气息,完全无视了背后龙的咆哮声,四肢並用,继续朝着斜撑的树冠方向爬去。
“如果我是一个从没有获得过这一切的人,也许我心安理得……”
“……但是,很可惜,曾经得到过,当你失去过之后,便永远不会忘记了。”
天顶之上,阳光透过缝隙打向自己捏在树冠上的双手,司马单手朝天,似捏住太阳一般:
“我何尝,不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生来控制自己的人!”
在自己的手中,云层翻滚,稍纵即逝的阳光便在自己的手中,消散了。
“但是……”
司马青筋暴露似鹰爪一般的右手,悬在空中,抓着仅剩的光辉。
“但是……”
当光耀消散的时候,云海的末梢拍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的右手也缓缓放下。
“但是……”
当手最终放下的一刻,自己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手上的灰尘顺着指甲缝缓缓落下,自己也只能回头了。
司马转过身去,寻找自己攀爬回去的路的时候,却发现,幸运不见了。
而自己的背后,显然带来了不一样的狂风,已经龙威与龙翼同在的阴影。
“但是,我在。”
单爪握住了司马的腰间,在那人愣住的最佳机会,幸运终于第一次把这从不坐在自己身后的人类,安安稳稳的放在了自己的背后。
“你的手不用放下。”
在暗幕之中,幸运悬浮在空中,感受着背后那人给自己颈后带来的一丝压力,抬头望着天顶:
“我带你上去!”
在龙翼飞腾的一剎那,龙尾甩过枯树干,將那司马踏过的松木直接劈碎。
山峦重叠中,依稀能看见,一只龙影,慢慢盘旋着,飞上了天顶的云海中。
3.2.4 人杰之道(下)
河滩边的树林空地,午后的树冠下,依稀能看到一个盘臥在草地上的龙,正半闭着双眸,看著那靠着自己摊着的龙腹歇息的人类,满足的打着呼嚕。
翅膀收紧了一些,龙翼的边缘如毯子一样盖住了司马的全身。而司马自己靠在龙腹上,感受着因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腹部骨板,听著其中发出的微微响声,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自己的脚搭载盘向身躯中间的龙尾上,司马撇过头去,看著幸运的双眸虽然在睏倦中没有了太多神采,但依旧无言的注视着自己,似乎就这么看著自己靠在龙腹上安安稳稳的休息,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
“幸运。”
司马看著幸运,用手掌在身前微微下压,示意他就这么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谢谢你。”
感受着龙腹惊人的热量,司马显然是无法睡着的,他索性也就这么隨意靠靠,就这么把这一天混过去算了,反正这样过一天,也蛮好的。
就这么闭着眼睛扶着沉重的头颅,窝在收起的龙翼之中,也挺不错了。
思绪万千,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是确实不妨碍自己现在能陪着一只喜欢自己的龙好好的休息一下,司马摇了摇头,睁开双眼的一刻,只发现那龙半张着龙吻,几近贴著自己的脸,似乎是在仔细看著自己。
“干嘛呢?”
幸运就在自己面前喷了口气,赶紧闭上了龙吻把头撤回去:
“没,没什么,我看看你睡着了没有。”
“我不是很习惯靠着睡觉,还是比较喜欢躺着睡呢。”司马手肘拄着龙腹,笑着说道,“人类都是躺着睡觉的。”
忽然,自己看著那龙,想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至少自己今天可以试试。
“幸运?”
明显是询问句,幸运昂起头,用前爪撑着地面:
“有事情吗?”
“嗯……那个……”司马有点不太好意思开口,“你……你能躺着睡觉吗?”
“躺着?”
幸运看了看四周,背后找到了一颗大树。
“我从来没有躺着睡过,不过我可以试试。”
就在司马的面前,幸运四肢起立,转过身去,用头顶着面前的树,將整个头颈试着靠在背后的树上,然后忽然身子一用力,整个把自己身躯后背翻滚着砸向地面。
灰尘四起,背后的树也被这次惊扰用龙头生生压弯了。幸运靠在树上,模仿着司马之前靠在栈桥上的臥姿,將背上的龙翼整个展开摊在了草地上。
“唔,看起来可以。”幸运的龙角顶着背后的树干,一只后爪顺势踏在另一根树干上,尾巴则隨意一甩,摊在草地上,“就是……就是这样睡觉感觉有点怪,我还是有一点点不舒服……”
刚说完这番话,自己的龙腹上,明显爬上来一个不速之客。
“唔——”
司马毫不顾忌的爬了上来,顺势躺了下去:
“好了,我可以躺着睡觉了。”
自己的身躯隨着龙腹的起起伏伏中上下移动,司马躺在幸运的肚皮上,看著那一脸错愕的龙就这么看著自己,一句话说不出来,显然是没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介意这么一个人就这么躺着吗?”
“不,不不,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嗯。”司马枕着此刻属于自己的龙的胸骨版,把脚也搭在了龙腹后沿,“感觉就像是睡在一个自带加热的凉蓆上的感觉一样。”
看著幸运的前爪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了,司马这才发现这傢伙还确实挺有意思的:
“我就靠着躺一会,一小会儿。”
司马翻过身去,直接把头顶在龙腹,四肢架在幸运的身躯侧。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午睡的时候,让我把自己脑袋顶在他肚子上睡觉。”
“是么……”幸运摇了摇头,简直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这一幕,“那,真的很不错。”
“嗯……”司马叹了口气,“可惜我爷爷很早就过世了。”
“唔——”
“后来也没这个机会躺谁肚子上了嘛。”
“嗯。”
“没想到今天还有个机会呢,我以为我都这么大了,谁会让我这么干一次嘛。”
“是的,嗯,我倒是够大的,让个人躺着还是没啥问题的。”
“嗯……”
“我一开始还挺惊讶的,没想到……”
“嗯……”
“哎?”
“……”
“你,你別睡着呀……我这么靠着不舒服……”
“……”
然后,幸运就这么愣着躺在那儿,看著自己龙腹之上的那个疲惫的灵魂,就这么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