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淙淙, 化做清泉一鸿慢慢渗入黑暗的虚空.在水面上粼粼跃动的是什么?波光?可这里是虚无的黑暗, 哪里的光?这里没有树 ,没有风, 可是黑暗却仿佛和着风吹树动的奇异节奏流动着。忽然,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仿佛一柄利剑 刹那间撕破了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底那道终年笼着寒雾的涧流也仿佛静止了一刹, 蓦地白光暴涨, 水浪滔天!而后 ,雾气陡浓, 升腾着再次掩盖起被电光惊鸿一瞥看到的白色涧流。黑色像流质, 迅速填进了被闪电撕裂的虚空, 黑暗再次填满了深渊。
“姑娘,姑娘”雾瞳猛的抬头,便看到一双清竣的眸子,仿佛映着一株古木,叶若华盖,干骨萧然。那眸光太盛,森然古意直刺得她忍不住抬手遮眼。
“姑娘?”那声音小心翼翼又响了一声。
蓦然回过神来,雾瞳忙甩头,把刚才那一幕从脑海中甩掉,心中犹自疑惑:难道就这么试琴的功夫睡着了?不由脸上一红。抬起头,店伴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姑娘,你琴弹得真好听,生的也真美,尤其是眼睛......”
“秦姨,把琴包起来吧,我们回去。”雾瞳打断店伴的话,对随行的女子说。
秦姨起身与店伴交涉,雾瞳坐在原地没有动。这时却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那把琴,不卖”
雾瞳不由转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小店的一角。不过一幅画,一张琴,一个人。很普通的角落,却仿佛集聚了整个房间的光。那人并未抬头,墨黑的发随意散在肩头,白衣仿佛也被染上淡淡的墨色。骨节分明的手指疏懒的抚着身前的琴,半晌开口“我说,那把琴,不卖”
雾瞳还没有说什么,一边的荷香先忍不住了,开口就嚷嚷“我家小姐能买你的琴是看的起你,不要仗着你有个‘琴王’的名号就随便看不起人。我告诉你啊,我家小姐......”雾瞳抬手制止了荷香的话,对着那片光说“既然如此,那不烦劳店家了。秦姨,走吧”荷香扶她起来,嘴里犹自念叨着什么,转身向店外走去。
忽然身后又响起了那个疏懒的声音“姑娘,你误会我了”依然是清冷的声线,却因为带了笑,染上一层别样的温柔“在下萧逸才,本不敢妄担这‘琴王’之名,在下若是琴王,那么姑娘岂非琴中仙?”
荷香闻言哼了一声,不满的回头“那你还不卖!”雾瞳也随着秦姨转过身来。
“我是说,姑娘是有缘人,琴赠有缘人,这把琴,在下本就是要送给小姐的”萧逸才抬头直视雾瞳“方才听小姐试琴,始知小姐深明琴中魂”
雾瞳对着他的眸,恍觉一株古木带着森然古意重重的向她压来,几欲抽离她的灵魂。悚然心惊。
垂下眼睫,梧桐点点头,随着荷香走了出去。秦姨接过那把琴,低声道“谢过公子”便也走了出去。
看着三人渐行渐远,萧逸才忽然回身敲了小店伴一下“星儿,你又调皮”
那名叫星儿的孩子捂着头,眼泪汪汪的望着他“师兄敲得人家好痛啦...可是她真的很漂亮嘛,尤其是眼睛,就像凌晨盛雾的花,水汽弥漫,好美的...”顺手扯掉头巾,甩甩头,甩开一头如云黑瀑,皓齿星眸,竟是个娇俏丽人。
萧逸才摇摇头,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叹口气说“小师妹,难道你看不出,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吗?”转身进屋,提来烧开的水泡好一盏茶,看着小师妹兀自没有合上的嘴,不由得笑了“狐三百年可成妖,那么千万年的古木,又将如何呢?”
雾瞳一路上都在发呆。坐在马车里 ,抱着琴抚摸着琴身上古木沧桑的纹路。恍惚看到一株巨木:沐雨栖风 ,冠盖若华。她试探着伸出手去触摸它, 千百年风吹雨打爆开的粗糙的树皮划过掌心细腻的皮肤, 发出奇异的共鸣。她甚至觉得这世间最亲近熟悉的事物不过于此了。她更贪婪地探索着,触摸每一寸她触的到的角落。然后, 她停住了.她触到一把锁,是刻上去的,那样小,却那样用心。她贪婪地看着那刻在树干上的锁。这是她生来第一次看到而非触觉勾勒出的画面。她痴痴地看着,伸出手沿着那刻痕的边缘画着...忽然手指一痛,继而漆黑的天幕划过一道闪电。她恍然缩手,颤栗着睁大眼睛望着那狰狞的撕裂她的树的白色巨龙。
"哎呀 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才刚买来一把琴就被弦割破了手..."秦姨絮絮叨叨的说着 雾瞳恍若未闻,着了魔似的用沾血的手指一遍遍摸着琴身。终于,在靠近琴尾的位置,摸到了那把锁:淡淡的,似是被人仔细而又小心翼翼的挫过磨过,却依旧寸留了下来。通过她的指端,刻进她的灵魂 。带着千万年岁月的风尘,带着千百年不老的记忆,像涨潮的大海 一波一波向她涌来,将她淹没...无声地,雾瞳把手覆了上去。
倒茶的手抖了一下,水溅了出来。沾上了石台上相貌清古的灰袍老人衣角。老人沉吟半晌,弃子道"你赢了" 。石刻的棋盘上两条白色巨龙势成合围,将要得胜。可就在手抖的刹那,头上的松枝落下一枚松子,生生截在两龙交错的七寸。对面的青衫客也将黑子放下,抱拳道"不敢。小可是万万想不到如此一步的.若非..."灰袍老人止住他的话"天意如此 不必自谦 无炎 送客!" 。倒茶的那双手拉起门帘,目送青衫客远去。许久,放下门帘,转回石台边,张口叫"师父" 灰袍老人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 "我们等了这么多年 ,终于,等到了!" "这么说 真的是她?"
"是她"
"小姐这些天一直在后园弹琴 小姐说那里人少 容易静心 还让我们都不要去打扰她"荷香对来采访雾瞳的每个人如是说. 萧逸才微微一笑 "听姑娘弹琴总不为过吧"
雾瞳着魔般的迷上了这把琴.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弦,仿佛抚着情人的发。琴音似风 似水,似鸟鸣,似潮汐...她用尽心力去模仿自然界中的每一种声音,而她竟也由此获得了短暂的视界。
她看到日月,看到繁星,看到走兽,看到飞禽,看到草木枯荣,看到繁花落尽 ... 她花无数时间用指尖摩挲琴弦螺旋的纹路来模仿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一棵树站立了守望了千年.。看过千万年花开花落流云变换,看过千万年人来人往聚聚散散...她看到她黑暗的世界中没有的一切,甚至更多!她拨动的琴弦,每一声都带给她一线光,她可以借着琴音成为每一朵花每一丝风,在她与琴的世界里,她就是一切。
她贪恋这张琴带给她的光,她熟悉这张琴的每一条纹路。每一根缠丝,仿佛熟悉自己的身体,她可以用它奏出这世间任何一种声音。萧逸才听她弹琴,仿若置身于一片华盖下 森然古意扑面而来。她与琴是一体的,仿佛琴是她的肉体,她是琴的灵魂。从未刻意追逐技巧,只是兴之所至,指端到处便是绝世清音。她痴恋她所看到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虫; 她为一棵草的出芽欣喜,为一只蝶的破蛹而欢呼,为一朵花的凋零而落泪;她的琴音总是带着一份出尘一份清雅 : 每一个滑音都像露珠滑过细腻的荷花,每一个颤音都像蝶翼上的金粉,在阳光下跳跃出飞扬的尾音。
她从为如此快乐过,她拥有一整个世界。每天看红日银河,白云绿树,碧水青山;从春天的万紫千红到冬日的素裹银装,每一个画面都美的让她叹息,每一处风景都美的让她感动的想哭想要感谢上天! 一曲终了,恍然如梦。雾瞳忽然听到有人鼓掌"姑娘琴技高妙,果然不负琴中仙" 余音散去,雾瞳眼前的世界也渐渐重归于黑暗。半晌,她抬头"萧公子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萧逸才缓步上前,"在下今日本是来聆仙乐的,可听完曲子,在下却改了主意,想邀姑娘去一个地方,不知姑娘可愿移步?"雾瞳本想拒绝,眼前无边的黑暗使得她哪怕到了风景绝美处也无异于黑暗的深渊 。可是当她抬头,黑暗中却又泛起一道银光。她又看到那对清竣的眸,与眸中绿意森然的古木 竟下意识点了头。萧逸才无声地笑了。雾瞳就看到那如云的绿意遇到一阵风,扑面而来,将她融化在无边的绿云中。
荷香与星儿很快熟悉起来,一般大的女孩子,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洒下一路的笑语欢声。秦姨扶着雾瞳,和萧逸才并排走着,自然落在后面。秦姨不爱说话,萧逸才问了雾瞳几句,却被淡淡地敷衍过去,也就不再说话,只默默走路。雾瞳却是越走越心惊,脚下的每一步,都熟悉的不可思议,仿佛已走过千万次。她认得每一个岔道,每一个转折。她甚至识得沿途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 若非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她都要相信自己像之前的日子一样抱着琴徘徊在自己的世界了。
雾瞳猛然停步,问"这是哪里?" 萧逸才停下来,转头看着她,眸光清亮:"青云后山" 锋利的眼光将她忽如其来的慌乱照的雪亮。雾瞳只觉自己黑暗的天空蓦然炸响一道惊雷,大雨滂沱而下,雪亮的电光直劈向她的树,浮光隐隐勾勒出太极的图案,又隐隐现出那把锁。她触到过的那把锁! 而在电光消逝的一刹那,雾瞳看到了另一双眼睛--幽暗。带着怨毒的红芒,带着九幽阴灵的不甘与怨恨,缓缓睁开... 雾瞳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住秦姨的手,只想要逃离那恶魔的眼睛,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紧紧抓着的那只,颤抖的同样冰凉的手。
毒神翻着手中的信,眉峰越聚越高,忽然转身,向着范雄大吼"畜生!你怎么能派人去杀了她,我们这么多年的经营计算,如今都砸在你手里! 你,你好聪明的脑子!"范雄站在墙角,脸色青白不定,手握拳攥了又攥,终是一言不发。程无牙与段如山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程无牙微微一笑,清清嗓子"其实也不能全怪师兄。虽然他是急了点,但那女人总归要死地 我们也不过把日子提前一段时间而已,也谈不上什么大错吧!"
毒神看着程无牙与段如山自信满满的笑容,忽然哈哈大笑"你以为天机印是什么? 杀了那个女人就破了印?破了诛仙剑阵?昔年青叶惊才绝艳,才创出势可逆天的诛仙剑阵和天机印。本来毫无我等可待的破绽,只因当年兽妖一战。道玄强破天机印,才生生造了个雾瞳出来。只要她在,天机印绝无发动的可能! 可是你们现在居然要杀了她,让她再变成天机印? 这就是我教出的好徒弟! 废物!都给我滚!" 三人脸色蓦然苍白,范雄豁然转身出门,段如山和程无牙对视一眼 躬身道"弟子告退"也退了出去。
斗室又静了下来 。只剩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安安静静斟出一盏茶,稳稳的端给毒神。毒神接过茶,脸上怒容稍减"师父不必担心, 我已派人送去解药。有青云那萧逸才跟着,料不致再生大变" 毒神明显一怔,继而抚掌大笑"我只炎儿一个好徒弟啊! 好! 好! 好! "秦无炎面色不变"师父过奖 还是师父教的好。
"荷香 把这碗茶端给小姐"秦姨唤"小姐最近身子弱 ,这碗安神茶你一定要看着她喝下" 荷香应了一声,端着茶碗转身出门。 刚走到门外,忽然眼睛被一双手蒙住"你猜我是谁?" "哎呀!星儿别闹,我还要给小姐送茶呢。" 原来是青云的那个小姑娘,两个小姑娘早已玩的火热.。荷香说着话,脚下也不停,径向雾瞳房间走去。"师兄说下午还是要带你家姑娘去后山,反正我没什么事,不如我们先去玩啦! 啊~ " 荷香正听她说,忽然脚下一绊 一碗茶尽数泼在走来的萧逸才的白衣上 。
荷香吓得脸都白了,星儿也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家师兄。萧逸才身上却仿佛有层透明的光罩,那杯茶没有一滴洒上他的衣襟。荷香看得呆住了,他微微一笑,对她说"下次记得看路" 回过身,却又开口 "你做的不错,但是放心,这里有我" 荷香一怔,垂下眼睫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雾瞳很喜欢后山 ,这里和她弹琴时看到的地方一模一样。除了最大的她的那棵古木.。荷香与星儿跑远了,秦姨没出来,这里只剩她与萧逸才 。雾瞳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摸着石头上三道深深的划痕,叹了口气 。 萧逸才走过来,对她说"这就是兽神过境时留下的爪痕了。青云从河阳城搬开这里,也算是纪念了。" 雾瞳用手指触着那三道深痕,半晌才说"它们 也很苦的。 "
其实她看到过。那时她弹琴,忽然就感到浓重的血腥杀戮的气息,然后她就看见漫山的血肉骨骸,看到流云被染成猩红,看到草木在血液的灌溉下舒展,绽出妖艳的花; 她看到半空中苍白的华服少年,与桀傲不可逼视的那把剑,她无法形容那刺目的几欲毁天灭世的光芒。她的弦,断了。回到黑暗中她抱住自己的肩,哭了很久,为那些年轻的生命,也为那少年与他麾下的兽妖 ; 她一遍遍弹奏安魂曲给那些怨怼的躁动的灵,很久很久才真正释然 -- 那所谓危害苍生的华服少年心中空洞的痛,就是天下苍生都作为陪葬,也无法消解的 ... 而所谓苍生,万物有灵,那些逝去的黎民与妖兽,甚至一株蓑草一枝残花,谁又比谁高了一等 ? 不过苍生。想到这些她不禁又叹息一声。回过头,正对上萧逸才笼过来的目光,那片绿荫包围了她。
雾瞳忽然觉得安心,枝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她的琴
日子像沿着没有拐点的河道,波澜不兴的淌下去。
雾瞳总在想,那条河的尽头是什么呢?她的眼前不由得浮出那双清竣的眸,会是那双瞳中的古木? 还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拐点? 抑或只是汇入一条更为宽阔平坦没有波折的江流? 人,从不是历史,在时间浩浩荡荡的江流中,人不过是浪花。而那深流,是每一个生命,是每一代生命,是生生不息,千回百转的轮回共同汇聚而成的。雾瞳轻轻摇头 "既然如此 何必贪恋一双眸" 人生苦短,她叹息。却不由得又想到那苍白的华服少年 "你要我死 一句话就够了... " 忽然间心底泛起冰凉的痛,眼前仿佛又现出那双古意萧然的眸,眼光盛的要将她刺伤 "人生苦短 你要我死 一句话就够了 "。
时间不会因雾瞳一个人时的胡思乱想伤春悲秋而停止流动。日子流淌的依旧波澜不惊. 每天星儿来叫荷香,雾瞳起床梳洗后用过秦姨端来的早茶,会跟萧逸才去后山,在梦中她的古树所在的地方。她抚琴,他练功,亦或只是安静的呆在那里。感受山风流动,日光偏移 ; 她知道这土地上发生过的每一个故事,清晰地仿佛亲身经历。但是一切故事到了最后也不过散似尘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再苦涩的泪,再炽热的爱情,再重的恩义与再不堪的背弃,终是抵不过时间的一声叹息
那一天早上,喝过茶。雾瞳忽然对给自己梳头的秦姨说"秦姨 今天陪我去吧 ." 拿梳子的手顿了一下,秦姨说"不是有萧公子陪着小姐" 雾瞳轻轻叹了一声 "秦姨,何必自欺,这最后一程,我想要你在,就像小时候雷雨天有你陪。" 秦姨看着镜子里精致面容上大雾弥散的瞳,蓦地红了眼眶。
萧逸才等了许久她们才出来 雾瞳依旧是淡淡的神色 秦姨却仿佛大病一场 脸色苍白 脚步虚浮不堪。
去后山的路雾瞳已走的极熟,径自在前,萧逸才与秦姨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语。雾瞳一直走到她第一次在琴中见到的那株古木所在的地方,而那里现在不过是一个浅浅的土坑。雾瞳坐进土坑,期间踉跄一下。萧逸才忙伸手扶她,直到她坐稳,雾瞳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她开始弹琴。
琴声渺远悠扬,雾瞳张口曼声而歌:苍苍梧桐 / 悠悠古风 / 叶若碧云 / 伟仪出众 / 根在清源 / 天开紫英 / 星宿其上 / 关禽来鸣 / 世有嘉木 / 心自灵通 / 可以为琴 / 春秋和声 / 卧听夜雨 / 起看雪晴 / 独立正直 / 巍巍德荣 /
歌声婉丽,又带着千万年遗留下的悲凉沧桑。荷香早拉着星儿跑了回, 没有人说话,甚至呼吸声重了也是一种罪过 .。每个人都知雾瞳会弹琴,却不知她的歌声这样美。歌声像是初阳,拨开层层密云,拨开重重树影,拨散了盲女眼中终年不化的雾气。雾瞳停了歌声,眼波从几人身上流过,最后停在萧逸才身上,深深凝望,眼波苍绿,带着风吹叶落的轻音,一层层荡向他,将他淹没在如水如风的绿波中。
萧逸才急忙闭眼,深呼吸,才没让自己卷进如潮绿浪中去。再睁眼时,只见雾瞳站在坑底,抱着琴,仰首向天,奈何桥畔千万年企盼。不过一世为人,却终是逃不脱命运。天地不仁,她不过是上天随手不下无关风月的一颗棋,却也难逃天机锁注定的命运。她叹息,万丈金阳将她笼进越发浓烈的光幕。渐渐的,她的身体变得透明,身周浮起一个巨大的遮天蔽日的树影,将她一层一层裹进树心。就在她将要消失的刹那,雾瞳睁眼,对着三个人的方向动了唇,吐出三个字。
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但是谁都看得懂她的口型。她说 "谢谢你" ----谢谢你,人生如许寂寞,幸好有你。
巨木完全遮蔽了日光,也停止了生长。雾瞳--不,现在应该叫做梧桐,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那样。冠盖若华,荫天蔽日。
荷香忽然疯了一般扑向秦姨,却被萧逸才拦住,荷香哭喊着"秦公子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害她。可是你,你怎么忍心!她待你那么好。你..." 她哭得喘不过气,又踢打着萧逸才"你明知秦姨害她,为什么不拦着! 你问我要她的解药,为什么不给她! 你每天借星儿支开我 你...你早就一心要她死 ! 你们..."秦姨腿一软,再也站不住,扶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喃喃道"算计,每个人都在算计 ... 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每个人的计划,她都知道...她早知我们就在她身边是为着什么...她只是不说。她早知昔年道玄强开天机印,放出漫山压不住的戾气。她明知虽然后来道玄生生靠着一柄诛仙,借这青云万年梧桐的灵气重又封住那无匹的戾气。但是那梧桐却生生承受着反噬,终是化为飞烟。树灵重入轮回,是她。她拿到那把琴的时候就明白,那把琴是锁,天机锁。而她便是那树灵,那天机印! 她早知我们每个人的用心,她知每个人的苦,所以她不说。她宁可一个人承担 ... 我不恨今日 却恨以前为什么不对她更好些。荷香,你今日怨我,可你自己不也是毒公子派来监视她的? 萧公子,我猜不透你的目的。但是她一定知道的,她早知你要她死 !"萧逸才脸色蓦然苍白 秦姨说了这些话,仿佛再也没有了力气,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她伸出一只手,抚摩着古木斑驳的树皮,轻柔地像是抚摸着雷雨天扑进她怀里的婴孩,另一只手握紧扎进腹中的刀柄 血顺着身体蜿蜒而下,她的身子也慢慢倒了下去.
忽然下了一场松雨,晶莹的松脂与黑亮的松子纷纷落下,打散了棋盘上厮杀惨烈的局 灰衣老人仰首望天。半晌,叹道"她还是死了" 对面的年轻人轻轻"唔"了一声,依旧低着头看棋盘上散乱的残局。老人忽然喝道 :"孽障!不是你保证她不会死? 现在我倒要看你怎么解释!" 年轻人抬头 "我本想着以荷香的机灵,再加上青云的萧逸才所谓的正道,是不会因为天机锁而牺牲一个无辜生命的。更何况她本是世间的灵,仅凭秦姨自然害不了她,可是我没想到,青云从一开始就是要她死。更没有想到,因为萧逸才,她居然就真的肯放弃千年修得的一世为人,自己选择离去."
说到这里,年轻人的眼中忽然放出精芒。"其实这未必不是好事。所谓天机,其实就是生命。天机印也不过是借生命的灵气压制群山戾气。若要强启古剑诛仙 ,破开天机印。那么以诛仙之戾,必会重创所持之人,若是不破印,仅以古剑诛仙绝难抵抗我圣教大军,对于青云,破印是唯一的选择。而对于我们,先因破印损他一分,再者以圣教近年来的势头,下次正邪之争必以鬼王宗为首。我们逼其锋芒,不仅正道大损,鬼王宗也必大伤元气,我们又何乐而不为?"
灰袍老人捻须不语,眼中精芒连闪。末了,点了点头。
萧逸才依旧站在树旁,他已站了三天。秦姨已葬在树下,荷香也早被星儿扶走休息 ;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清瘦的墨绿色身影 "你本可以救她的 " 良久,萧逸才转身 开口道 "师父... " 那个墨绿色的身影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一个白衣老人拿着一把苕帚走来,开始打扫落叶。山风送来他喃喃的低语 " ... 天机印 嘿嘿 天机印 ... 为了苍生就活活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 ... 嘿嘿,何为正?何为邪?何为苍生 ... 天地不仁,何方是岸 ... 正道啊,正道 ... " 那个白色的身影去的远了。萧逸才抬头,眸中满映着那苍绿的古木梧桐。树影婆娑,在如水的月色中朦朦胧胧 仿佛一双绕着雾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