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休中,收到朋友的微信分享,是一小段蒋勋的采访视频,用他一贯的温润声音讲述:“忙这个字,我对它的解读,是心灵的死亡......更多的是对周遭的东西没有感觉......” 2010年末经历心肌梗塞起死回生的蒋勋,深刻体悟到了佛教里说的无常,他讲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人的一生,住的哪一所房子又不是临时的宿舍呢?”
[存有闲情余暇,才能够发现美。]
被身体强制叫停的日子,我身体虚弱,但精神却似乎挣脱日常琐碎和工作桎梏变得异常活跃,感官也重新打开,带着本能的感觉重新开始探索。禁食良久第一次喝到无色无添加的米汤,味觉嗅觉触觉似乎压抑太久、喷涌叫嚣,让我尝到了从未有过的人间美味。和朋友约好等到雨天园林同游,望着窗玻璃上的斜纹和窗外的迷蒙,虽不能成行,却也觉得这样的约定再浪漫不过,只要下雨天就会想起一个人,就像狐狸告诉小王子的那个值得期盼的下午四点钟那样。卧床翻看朱光潜的《谈美》,看到叫绝处,欢喜、惊叹、回味、黯然又有所希望,五味杂陈,情绪也低回往复、缠绵不尽。 我不禁自问,上一次这样打开感官体会生活中的美好,是什么时候?却是想不起来有多久的从前了。
朱光潜书中讲:“人在理智为发达之先已有情感,在理智既发达之后,情感仍然是理智的驱遣者。...... 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 对美的欣赏之心不在于联想却需要移情,联想仍然是思考,移情是直觉与情感,移情没有联想很难发生,但又不能止于联想。如果只是理智地评论,那就是思考下的批评,如果只是情感上的感知,那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有物我之间经由联想产生情绪和感情的流动才能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产生美感。
那么,为什么我只有在病床上才能够欣赏生活中的美?大概是时间上不再贫困,也有一颗“下一秒我仍然还躺在这个床上”的笃定心情。我猜对于美的欣赏,联想与移情的差距在于“进入角色”。演员想要“进入剧本角色”,首先要放下“自己”这个角色——空的杯子才能倒进去水。而一颗忙碌烦乱的心,没有时间整理清空,便也腾不出地方让生活中点滴灵光进来光临。生活中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想要卸下面具,进入“自己”这个角色来感受下周遭,却怎么也无法随时入戏了。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忙碌时所有感官通通“闭门谢客”,生活的美自然无力欣赏。存有闲情余暇,心没有因”忙”而“亡”,才能够发现美。
[只有真实做自己,才懂得真正的美。]
八月长安成名后被母校哈三中邀请给毕业生讲座,她在演讲里回忆了当年一个俄罗斯籍英文口语老师的最后一课,俄国老师让学生在一张白纸中间,贴上自己的照片,然后背着人,写下自己内心真正的愿望,再羞耻也没有关系。 还告诉他们:“追逐梦想的路上只要足够想、足够真诚,走出第一步就会有第三步。...... 你对于你自己的认识,它最终会通过弯弯曲曲,突破所有阻碍,冲破你人生之中所有不顺的人生记忆,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 演讲文稿看到这里,顾不得伤口痛的我,忍不住恸哭起来。
朱光潜说“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 文章的要诀是“修辞立其诚” ,同样也是生活的要诀。他写道:“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构。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而反过来呢, “生活的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距。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 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
我这才知道,我并不是身体生了病,而是病在了生命的干枯。我不仅隔绝了对外的感官通道,同时也关闭了与自己真心对话的窗口。总有紧急的角色需要优先表演,“自己”这个角色连彩排都不能安排,疏于演练便形同陌路。在我和八月长安的学弟学妹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一个找到自己梦想的方法:在一张白纸任由思绪带着你一直写一直写,直到写得抑制不住地哭出来。那个时候我一直写一直写,真的写出了一个让我burst into tears的梦想。可是我,又有多久不再去想这张白纸上的梦想了呢?我还记得“自己”的样子吗?我活着,心已经死了。
蒋勋在他的《孤独六讲》里解释英文“孤独” —— “Solitude”的拉丁词根是太阳的意思、唯一的意思,孤独就是做你唯一的自己。他说:“只有你回来做自己之后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美。”
[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 (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 ”,才能创造美。]
即便当时多么度秒如年,身体上的恢复比预想的总要快一些,而从精神上想让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却颇费一番功夫。好像有一种补偿心理,我要把原来没时间看的电影小说电视综艺统统补回来!直看到头昏眼花,觉着举着手机的左手多长出来几条皱纹。这么昏天黑地,也并不快乐,心里总有一种隐隐挥之不去的内疚感:总该做些什么正经事情,不能一味玩乐,难道就这么堕落下去?不为了什么正当目的的玩耍,似乎都让人羞于启齿。
朱光潜却说 “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朱光潜解释说,“西方哲人认为,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神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不为其他。...... 愈能脱离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 所以,“‘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是最上的理想。”
推演到“艺术的生活”,朱光潜认为:“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欣赏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过程,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你会不会生活,就看你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 能不能发现生活中的美。 而在这“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中,美的欣赏可以独立存在,你可以真正和你自己相处,用欣赏之心创造美的生活。
[生活的诗并不在远方,而在活着的心。]
大概一年前的现在,我正处于20天内绕地球一圈的出差之旅中。上半年的6个月里用2个月在世界9个时区出差,活在工作忙碌带来的虚假繁荣中,见朋友眉梢眼角尽是炫耀,往来的国际项目、忙碌的生活,一人分饰多角的努力感,然后呢?意义的缺失和心灵的死亡让我迷茫和沮丧,身体力行着行尸走肉的浸入式全维度表演。身体一直在路上,然而并没有找到诗和远方。
亚里士多德说,美在于有机整体。朱光潜推至生活,认为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完整的呈现,活出的是“人格的艺术”。 这样的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做一幅图画去惊赞,他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这样的生命史的确令人惊叹,但对于我们做不到“彻底”、免不了为温饱奔忙的凡人来说,似乎又高尚得令人却步。蒋勋在心肌梗塞病发时,正请着20多人吃饭,学生要送他去医院,他还对学生说,路上绕一下,让他把饭钱付了。医生后来告诉他,如果他的学生真的听从了他,绕这么一下,恐怕也回天乏力了。对于蒋勋这样的美学大师,尚且在生活中还有这么多放不下,何况你我?这艺术的人生我们还能创造吗?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欣赏美、创造美的方法,但是“见到一种意境是一件事,把这种意境传达出来让旁人领略又是一件事。”朱光潜讲:“艺术的创造不过是手能从心,不过是欣赏的意象支配筋肉的活动,这种筋肉的活动不是天生自在的,它须费一番功夫才学得来。...... 学一门艺术的特殊的筋肉技巧,起初都要模仿。” 那艺术的生活也得“见贤思齐”,持续的模仿才有可能自己也写出一篇还不错的人生文章,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那我们凡人写人生文章,如何才能带点艺术气质?
如朱光潜话哉:“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需要一种恰到好处的信仰。
为温饱奔走,也记得留一点余暇给自己的心,让自己能感觉到活着。
找一个背着人的秘密基地,卸下所有人生角色的面具,问问自己的心,你想怎么活着?你内心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对着自己一个人,再羞耻的愿望也没有关系。别太贪心,记得做减法。把愿望写在一张白纸上,随身携带。
带着你的愿望,放心大胆的玩耍探索,“无所为而为”,不要内疚,打开感官,去欣赏此时此刻的人生段落,记得要入戏,角色叫做“你自己” ,这场戏,没有 Take Two。
玩索之上,实在喜欢的事物,不妨下下苦功夫、笨功夫,学着将欣赏的意象用筋肉传达出来,这又会是一程欢喜。
惊叹别人“人格艺术”的时候,模仿偷个师,要记得,你和心常来常往,就不会陌生,心活着,临时的生命还能过一种情趣丰富的生活,写一篇至性深情的本色文章 。
别担心,慢慢走,欣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