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调

星期天早上六点半,我拿着一件黑色外套,在公车站牌,看着公车一趟趟从身边穿过。由于是早上,冰冷的还没有将人唤醒,公车站的人并不多,稀拉的几个人,像几根杂草,争相等着一辆蓝色的或红色的贝壳将他们带走,去到那个该去的地方。

我很快就注意到一个穿着粉红色外套的女孩,两耳塞着耳麦,目视前方。她的目光没有一丝偏斜,仿佛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我敢肯定,她昨晚做了太多坏事,以至于今天失去了活力。虽然如此,我仍向她挪了挪身子。

我随身带着昨晚剩下的面包,它就在公文包里。这是我的早点。我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它做了一个很无辜的表情,然后等着我一点点把它啃掉。我啃得很慢,并不着急将它一口解决,这是动物的做法。人应该有一定的享受,比如吃这块面包,要试着咀出它的味道,它的烘烤,它所用的面粉,它表面的芥末,如此才是一种享受。

很多时候,我们过得太忙碌,日子像贝壳从眼前一点点滑过,起到丝毫的阵痛。

头顶不断地有风吹过,墨色的云把太阳牢牢地围在一个圈里。转眼已是深秋,我已忘了这是第几次在这里等待,或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在我出神的时候,一只老鼠从我的脚下爬了过去,它瞥了我一眼,快速地钻进马路后的草丛里。它这里是要去哪里?前面正正不停地建着高楼大厦,它如果穿过这块不算浓厚的草丛,还能找到与生俱来的生存地方吗?这个城市起初是一片不毛之地,然后来了一批人,他们在这里住下来,带着与生俱来的智慧,把那些不适合人居住的东西挪走,然后他们走了,接下来的人继续着相同的事。如此反复着。从前如此,今后也如此。

面包被我一点点地吃掉,公车一辆接一辆从眼见晃过,我始终没有等到那辆车,将我从这里带走。我把手里的塑料袋随手一扔,一阵风就把它带走了,同时我注意到,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想毕她等到了自己的车。

车站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有上班的,有带小孩外出游玩的,还有一些年轻男男女女,他们都是一个模样,在陈锐眼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如同那些不断走进来,又走出去的人一样,身形还没有站稳便从世界上消失。

耳边传来马克西姆的琴声。我拿出手机来,是陈锐的电话。那个他称作父亲的人被钢管砸中了后脑,现在正在医院里,与生命做着最后的搏斗。很多时候,我们就像是一个拳击手,必须打倒所有的对手,才能继续存活下去。这件事他昨晚就告诉我了,想我帮他讨说法。我有些厌烦,并不想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人总不能脱离一些若有若无的线,而表现得很坚定,很执着,最后弄得一身的疲惫。我不想这样。

按下接听键后,先是陈锐的问候,然后他告诉我,昨天晚上厂里的律师和他们谈过了,要等我过去才能做决定。我告诉他,我在公车上。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对于这种事,我不愿想太多。因为我不能像从其他人那里收得一笔钱外,可能还要自己掏出一些来。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由于是星期天,公车上的人并不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这个城市从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地流过,就像是一条涌入大海的河流,从不曾停止。每一站都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公车的播音让我烦燥。这声音我听得太多了,以至于每次听到它就能产生莫名其妙的痛感。我把手机拿出来,不停地按着,就像是一个被扯着线的木偶,在人群中独自存活着。

天空阴沉着。我说不出这种感觉,只觉得冷风不停地从领子里往后钻,一直钻到我的心里,然后通过血液转递到全身,最后从头顶冒出来,一阵黑色的轻烟,隐藏在肉眼无法分辨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一如既往地冷冰。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来都没有暖过。

我如此想着,心里突然有些失落。就像是一个不关己的决定突然撞击了神经,一下子缓不过神来。我又想到陈锐,他们一家人在这个城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本指望今年回老家把婚事给办了,哪知有出了这档子事。生活冷不丁地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波澜,好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紧凑些,也许多年以后,这件事会在他们的脑海里形成不小的回忆。我不愿想这些,也许这些事与我无关。

一下公车我就看到了陈锐,有近十年没见了,我记得那会他还是一个不喑世事的少年,现在比我高了,一件淡蓝色的外套看来成熟多了。奇怪的事,从他的脸上我并没有找到那些本该拥有的表情,相反是一脸的迎笑。

寒喧之后,他并没有把我带到医院,而是带进了一间包房。里面有五个人,他小叔、堂弟、姑父、表姐,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发现一些我渴望能找到的神情。也许,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表情都会变得麻木起来。他们一见到我,小叔和姑父马上迎了上来,让我坐在正中央的位置。然后小叔叫堂弟和表姐去买几包烟来。我说我不抽烟,他说要的要的。顿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离开后,小叔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才说:“娃,叔也不瞒你什么。我们几个人昨天商量了一宿,最后的目的是一样的,但还有有些疑问。所以需要请教一下你。”

我看了看陈锐和靠角坐着的姑父,他们都很紧张地看着我,我说:“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也就没必要再问我的意思。”

小叔急忙说道:“娃,你说我们两家亲里亲的,叔也不会这么见外。”然后他猛地吸了一口烟,从口袋里拿一个信封,递给我,说:“娃,叔知道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去买点茶水。”

我又看了看陈锐和他姑父,他姑父也点了一只烟,陈锐则把手紧紧地揣在口袋里,我看到他的衣服都皱了。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小叔忙把钱塞到我手里,我递还给他,他又塞过来,我正准备递回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娃,你就收下吧。”陈锐也走过来,声音有些发抖,说:“哥,你就别推了。”我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顿时有一种陌生感从心里升起,我说不清,也无法说清。就像是一个充满烟雾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然后把我们都笼罩在迷雾之中。我又扫了一眼坐在角边上的男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烟已经到头了。只是不清楚,我们会什么时候到头。

我把东西放进包里,问道:“那好,这个就先放在我这里。”

见我把东西收下,他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我示意他们坐下来,问道:“你们昨晚商量的是什么结果?”

我这一问,像是一个炸弹扔了出来,他们慌张地看着我,又看看对方,想说,似乎又不敢说出口。我注意到角落的那个男人挪了挪身子,还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烟灰。他站起来,说:“还是我来说吧。”另外两个人像是遇到救星一般地,感谢地看着他,随后又紧张起来。

“你伯在厂里干活的时候,由于别人操作失误,被钢管砸中了后脑,当场就晕死过去了。到医院抢救,医院催我们交住院费,我们便去厂里找说法。厂里分两次交了5000块的住院费,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他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我们去厂里闹过几次,最后都没有见到负责人。昨天厂里的律师主动要求见我们,他给我提供了两个补偿方案,一个是报销80%的治疗费用,给予精神损失2万元,至于治疗结果如何与厂方无关。第二个……”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吐了一个烟圈,沉默了。我看着他脸上露出的神情,心里顿时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其他两个人更是紧张地看着他,陈锐的手一直没有停过,小叔则是不停地抽着烟,烟所发出的烟雾慢慢弥漫了整个房间。过了片刻,他才慢悠悠地说道:“第二个方案是按照工伤死亡标准赔偿的,算下来约有54万。”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可是就像是几个世纪一样。屋里的烟越来越浓,像是要把所有的空间都占领。我仿佛看到有几只老虎,正决定着如何吃一头母羊。他挪了挪身子,猛地吸了几口烟,脸上的表情仍然那么漠然,像是一汪平静的水池,泛不起丝毫波澜。他接着说:“我们决定选择第二个方案。”他的声音很小,像一根针扎中要害,让人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这几个字他花费了很大的气力,像是一说完就能把他全身的精髓都抽走似的。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有轻微的变化,而其他的两个人则是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母亲的分配这几只老虎心里已有了各自的打算。

“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打破了沉默。

那个男人把目光移到小叔身上,小叔先是一颤,然后把烟掐掉,才说道:“是这样的,关于赔偿的细节,需要有律师的担保签名,才能生效。我们想到你是学法律的,所以想请你帮这个忙。”起初他的声音有些打颤,接着便如平常那样了,像是决定了一件无关己的事那样轻松。然后他朝陈锐使了一个眼色,陈锐马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发皱的纸来,还用手把他揉平,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就从包里拿出笔来,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上面。屋里的烟味似乎浓到了极点,一点点地退去,最后还原为本来面目。他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几只老虎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他们的食物了,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喜悦,同时也看到那黑色的雾气正在他们体内越积越厚,厚到肉眼无法真正的分辨。

他们要去厂里完善最后的手续,本想我跟着去,我借口有事推脱了。他们也不再强求,毕竟他们想要的我已经给他们了,接下来的事应该与我无关了吧。

突然我想去看看那个正在与病痛作斗争的人,他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他是否知道这些决定,又或是知道后能做怎样的反抗或辩解呢?这些我无法知道。但是我有必要去探望下他,以尽我的本份。

我去到医院,报了姓名之后,一个护士把我带到病房。我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正一刻不停地守着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他看起来很安详,没有丝毫地痛苦。有时甚至给人一种死亡的错觉,而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些管子,以及旁边的一跳一跳的波纹。见到我,婶并没有动,而是说:“娃,他们都去厂里,别怪婶不招呼你,实在是你伯他……”说着就哭了起来。

“不会的。”我说,“伯的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坏,医生说脑部有大量的积血,需要马上动手术。手术费需要近30万,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小锐和他叔去厂里交涉过很多次,都没拿到钱。要是今天再拿不到,你伯可就真玩了。”

“陈锐和我说过这事,相信他们今天可以拿到钱的。”然后我从包里把那个信封拿了出来,递给她,说:“婶,这是一点心意,也不多。”刚开始她不肯收,可是我坚持后,她还是收下了。如此,我的内心多少有些安慰。

之后她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而我全没的听进去,只是坐到病床上,握着这个正在和死神搏斗的手。岁月已经在他的身上刻下了印记,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人的生命与时间对抗时所散发出来的张力,这种张力促使着越来越多的人更坚强地活着。我把他的手放回原位,心里生出了一种罪恶感。

我默默离开了医院,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落脚点。一切就是这么匆忙,任我们如何挣扎,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天空下起了小雨,一股冷风叫我吃不消,我不停地抖着身子,尽管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大些,但单薄的身子如何与这冰雪搏斗呢。我抬起头,看见阴沉的天空深处,似乎有一个分抢的画面,而这正是这些处于忙碌之中的真实面孔。我如此,他如此,她也如此。内心的野兽适时的出现,将我们的心智磨灭干净。

公车站聚满了人,虽是星期天,但这显然无法阻挡他们的决心。

一辆又一辆车从眼前晃过,上去或下来的人,都无法在这里停留。只是雨慢慢大起来,风不停地摇着马路两旁的树,像一条无形的钢索,将人的一生固定在这里。我想起那三只老虎,不知一只母羊能否填饱它们的胃,还是它们需要补充更多的营养,以此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大些。老虎在我眼前多了起来,让人难以分清。

谁是羊,谁都不是羊。

生活是聚集了所有的人,不同的品种,有着不同的装饰,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看到有些女孩只穿着套裙,有的穿着裤袿,有的则什么也没有穿,任白洁的腿在冷风之中。这一朵雪白之花,如何抵抗寒风的轮番侵袭呢。

它终究也会凋谢。

我把刚买来的面包放进包里,然后对着天空笑了。

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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