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鹿之
“我真没出息。”
山野里的阿一说。
1
人很难一辈子,不过些苦日子。
酸甜苦辣,这一生,也就那么长,当到了总结一生的时候,生命也就濒临尽头。
黄小姐八十三时,身体不算好,三天两头就有个头疼脑热。
她常对孙女说,活一辈子了,阎王爷也不收她。
孙女叫阿一,上高二,成绩中等,不贪玩,不调皮,但不知道为什么,成绩不如初中时候那样好。
阿一上了高中,就很少回家了。
黄小姐记得初中时,小姑娘在半路就会打电话回家喊饿。儿子儿媳不在家时,黄小姐就自己生个火,切几个土豆,用油炸出来,再把自己的小油锅高高挂在离火不远的地方保温,这样无论阿一多晚回到家,都能吃到香喷喷的炸土豆。
乡下嘛,没有那么多的家用电器,保存食物,用的尽是些土方法,但土有土的好,那样的食物里多了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黄小姐时常感慨,那个小不点儿啊,一晃,就已经长成了比她高的漂亮姑娘,而她啊,年纪越来越大,衰老也来得越来越凶猛。
幸而她的背只是有点佝偻,她还能杵着自己的小拐杖,到周边田地里去捡些别人收割完后遗落的粮食喂喂自己养的鸡。
这数十间,光阴一晃,日子反复叠加,她也就这么过来了。
2
黄小姐年轻时,有过一段很辛苦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特别小,家里姐妹众多,难以养活,所以父亲把她送了人,但好在那家人待她算好,等她长到十五岁,她就被嫁了出去。
男子待她也算好,可就是脾气有些暴躁,打骂儿女,这是常事。偶尔她碰上了他盛怒的时候,他的耳光,也会毫不犹豫的甩向黄小姐。
黄小姐也埋怨,可黄小姐也会说,老头子一天福没享过就去了,不像她,活成了老不死。
她常常对阿一说她那个时代的事情。
她说那时候吃的大锅饭,每天干很多活,一个人却只能分到一碗饭,一家人怎么吃也吃不饱,孩子饿得哇哇叫。
她还说,公公婆婆是活活饿死气死的。
黄小姐爱在晚上讲这些故事。
似乎天黑了,这些事情说起来就多了些厚重感。
那一年中秋节的时候,黄小姐的公公在生产队分到了一碗糯米饭,他高高兴兴的准备拿回家,可在回去的路上摔了一跤,米饭洒了出来,被随着的狗全部吃光。
还在地上趴着的人眼神就这么暗了下去,直至没有一丝色彩,仿佛他的生命也随着那一碗糯米饭被狗吃光了。
那天当晚,公公吃药死了,后来没过多久,婆婆也跟着去了。
阿一只是听着。
年幼的阿一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为一碗饭而死,她睁大眼望着黄小姐湿润的眼眶,伸着小脑袋往黄小姐脸上蹭,嘴里懦懦的声音安慰着黄小姐。
“奶奶不哭,我们家里有好多饭呢。”
后来啊,田地包产到户了,黄小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稍好了些,黄小姐养了一头老母猪,一年到头,最后卖了三百多块钱。
可不争气的丈夫啊,只给阿一的爸爸买了几个练习本,钱就被偷了。
一家人又勉勉强强度过了几个年头。
再后来,黄小姐的丈夫参加了抗美援朝。
留她一个人把七八个孩子拉扯大。
抗战还没结束那会儿,丈夫就回来了。
肩膀中了一枪,在家休养了很久。
丈夫时常跟黄小姐唠叨打仗时候的事情,后来啊,阿一的父亲买了电视,黄小姐跟着看那些抗战片的时候总要说:“这哪是打仗,真正的打仗啊,死人都堆成了山,都是把尸体放在身前挡子弹。”
因着丈夫提前退出了战争,所以抗战胜利了,也没获得什么嘉奖。
黄小姐摆摆手,说不要也罢。
年纪越大,黄小姐就越喜欢说这些事。
小的时候,阿一听得津津有味,可阿一越长大,就越没耐心听了。
见阿一不喜欢,黄小姐就不说了,似乎除了心里有点堵,她也觉得没什么。
很久很久以后,阿一才知道,原来那些年的黄小姐,是靠着回忆过日子。
3
阿一初中的时候,每周回家一次,黄小姐每个周五傍晚,都会杵着拐杖到家旁边的小路口等阿一。
阿一在马路那头的大老远,就能看到路口黄小姐和丁香等在那里。
丁香是阿一的狗,母亲把它抱回家时,那首《丁香花》在村里正放得热火朝天,于是阿一不管狗是公还是母,硬是给小狗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黄小姐笑话阿一,说狗是公的,叫个母狗的名字怪别扭。
但阿一才不管这些,她撅着小嘴,一个人叫丁香叫得乐滋滋的,时间长了,黄小姐也会对着丁香说:“丁香,跟我接阿一去。”
丁香似乎也知道阿一要回来了,一个劲的摇尾巴,于是啊,黄小姐和丁香,一人一狗,会在每个周五傍晚成周期性的在小路口眺望。
上了高中的阿一,不太爱回家了,学校周六总要补课,阿一回家的时间由一个星期一次,变成一个月一次。
黄小姐每天更多的时间是躺在床上,睡不着,没有人听她的故事,也没有人需要她生火煮饭。
阿一高二的时候,田小姐的身体变得很不好。,一次感冒,黄小姐能病好几个星期。
开学两个月后,阿一回到家,被黄小姐吓了一跳。
本来就不胖的黄小姐,一下子瘦得让阿一害怕。
黄小姐躺在床上,很少下床。
悉心照顾了两天,躺在病床上的黄小姐对阿一说,自己恐怕不行了,她让阿一的父母准备后事,一些不常往来的亲戚开始提着各种各样的营养品来看望黄小姐。
阿一知道,农村啊,只有重病或要离世的人,才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来看望,而对于黄小姐,说是看望,实则是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也许是黄小姐看阿一太难过,她挣扎着起来,干瘪着嘴唇对阿一说:“来帮奶奶洗个头。”
阿一一听,急急忙忙的去烧热水。等水烧好了,阿一父母说,不要洗了,怕奶奶又受风寒。
黄小姐看阿一有些失望,跟阿一说:“奶奶等你下个星期回来帮我洗。”
阿一点头,提心吊胆的回了学校。
过了两天,母亲打电话对阿一说,奶奶病好了。
阿一很开心,那个周末因着学校里有事,阿一没有回家。
周日那天,等阿一办完事回到寝室的时候,阿一看到很多母亲的未接电话。
打过去时,母亲对阿一说:“奶奶说想你,你回来。”
心里涌起阵阵不安。
阿一的眼泪瞬间就掉了出来,一个从没有的想法出现在阿一的脑子里,阿一怎么驱赶,都赶不走。
4
阴雨绵绵的十月,八十四岁的黄小姐去世了。
凌晨走的,很安详,去世之前,黄小姐对阿一母亲说:“幸好阿一不在。”
阿一请了好几天假,处理丧事期间,阿一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句话:“奶奶等你下个星期回来帮我洗。”
阿一站在小路口,对着一旁软软趴着的丁香说:“老太婆一点儿也不守信用。”
才说完,阿一的眼泪就啪啪直掉。
黄小姐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头,青山绿水,春天时杜鹃花会开满山坡,冬天时雪会铺满一地,每一天,山野里的空气都好得不得了。
阿一觉得,黄小姐应该会喜欢。
阿一的父母处理完黄小姐的后事后,去了外省打工,丁香交给了邻居照看,从那以后,阿一几乎不回家。
除了丁香,阿一觉得,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任何值得阿一惦念的东西。
后来啊,阿一考上了大学,一年回家两次。
逢着节假日的时候,家里人会去上坟。
只有阿一,每次上坟都雷打不动的待在家里。
母亲常摇摇头无奈说:“这孩子!”
5
阿一何尝没去过。
她走得步步为艰。
通往黄小姐坟头的那条小路啊,仿佛有一生那么长。
阿一尝试过走下去,可这一路啊,无边无际的回忆伴着山间的野风吹来,吹得她分不清南北,找不着方向。
她总是在想起:“奶奶等你下个星期回来帮我洗”这句话时,不自觉的停下脚步,蹲下身子。
之后,便一步也走不下去。
“我真没出息。”
山野里的阿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