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里，Lisa不断想起那张脸。不知道他回家之后是否会和妈妈沟通，如果妈妈知道了她只是让儿子在这里睡觉听音乐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再也不看她推送的内容，留言和别人说她是个骗子。还有他是不是仍然失眠，会不会影响学习和身体。Lisa有点担心，想给木子妈妈打电话过去，又怕遭到指责漫骂。
周五的晚上，孩子妈妈打电话过来，也没有说更多的情况，只说儿子还要来，回去后肯说话了，肯定是有效的，希望以后每周日都能过来。Lisa听完，感觉心里有一片结冰的湖正在慢慢化开，有东西在流动，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是自己的儿子大病初愈，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过儿子，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总之就是很欣慰，觉得这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周日下午，和上次一样，妈妈带着木子准时出现在门口。妈妈这次脸上带着些许微笑，客气地说着“辛苦了，麻烦您。”Lisa应付完妈妈，他已经自己走到书房里去了。提前泡上的鲜柠檬有一种干净的清香，微微的酸味在小房间中弥漫。他坐在上次的位置，像个认生的小朋友，等着她来招呼。一杯水递过去，这次的过程要顺利很多，他接过去，看着她说了“谢谢”。
“你好，我是Lisa，负责和你聊天。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音乐，也可以和我说一些什么，随便什么，或者看看这里的书”Lisa指着身后的大书架解释到。
他放下水杯，走到暑书架前。看上的第一本是精装版的《诗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用手抚摸了一下书皮。那本书封面有磨砂的纹路，很有质感，中国风的插画，远处的山水，近处的亭台楼阁，还有花间的女子，都能感受到凹凸的轮廓，因为特别喜欢古诗词自己却读了理科的专业，为了弥补自己这些年的缺失，她才舍得花钱买精装版的书。
第二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也是她很喜欢的书，双语版，感觉泰戈尔的比喻和想象力都特别生动鲜活，花花草草白云露珠都可以谈情说爱，有时候心血来潮她还会在喝茶时读两句英文，虽然发音并不标准。这个书买的是二手的，纸张微微发黄，整体看上去没有精装书那么富贵显赫，只是像穿久了的棉布衣衫，拿起来感觉踏实而熨帖。
他的眼睛被这些静默的物件吸引，手指打过一排排的书籍，停留在一本某一本上。抽出来，打开厚重的封皮，快速地翻动书页。一片树叶形的书签悄然飘落，像是亟不可待地出来向这个陌生人吐露不为人知的秘密。
Lisa有点吃惊，这本书的位置好似许久没动了，她也不记得自己在里面写过什么。读书时会有各种奇怪的想法，有关的无关的、回忆的或者憧憬的小感悟常被她记录下来，不知道这个纸片上会有怎样荒诞的话语呈现在眼前。他弯腰捡起来，看到两行小字。
“所谓的感情不过是一个人对可以交流的对象产生的一种感觉，如果我可以一直和自己交流，就不会依赖任何别人的感情。”
他把眼神从纸片上移开，慢慢挪到她的身上，“你写的吗？”
“应该是吧，时间太久，我也忘记了。”
“似乎有点道理。如果都不依赖别人的话，我们可以自己过完这一生，是这个意思吗？”
“只是当时胡乱写的罢了，也没想太多。”这样直接的质问让Lisa有点紧张，连忙拿过杯子吞咽几口水。
书签和书都被放回原位，他的眼神灰暗下来。
“我也曾经想过，可以不依赖他们的感情，自己长大终了一生。可是当他和别的女人一起出现，我还是接受不了，我恨他，恨那个女人，也恨他们的孩子。我的亲爸爸就这样被别人抢走了，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关心过我，除了每个月的生活费。我问他为什么离开我们，他说我还小，等我长大了就懂了。虚伪！我已经快到18岁了，我还是不懂！你们大人是不是都这样，对于自己的错误或者不好的事情都以我们是小孩子为借口进行搪塞？”
他的眼睛里浸满了亮亮的液体，表情是仇恨，也是委屈。这些语言也许是压在他心里很久的阴霾，一直以来他都被笼罩，却不知道怎样去驱散它。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是孩子，也许有些事情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能做错事，需要身边的人试着去原谅。在这个世界上，大人和孩子相比，有更多的不自由，他们比你委屈更多。”Lisa看着眼前这个充满锐气又十分脆弱的孩子，不确定什么样的语言能渗透进他顽固排斥的外表进入他的内心。递过去纸巾和水，等他的表情慢慢平静。
Lisa点开电脑上的音乐，《End of May》，他们都需要在这舒缓的语调中放松一下。没有想到的是，他心里的梗竟然是他的爸爸，但是木子妈妈最初并没有告诉她家里的这些情况，对单亲家庭这样的环境只字未提。
也许这是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吧，谁都不愿意把自己最失败一面、最痛苦的伤口敞开给别人看，那样收来同情的同时会夹杂着有些人的嘲笑和落井下石，要知道，哪怕是好朋友，也未必“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多少人都是“知道你现在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她想保护自己也是情理之中，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的游戏规则，只是这个孩子还不懂，所以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们可以换个角度去看。他有了自己新的家庭，有了关心他照顾他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你很快就是个大人了，可以在以后的生活中照顾好妈妈，弥补这些年她心中的苦楚。虽然以后你们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各自的生活中知道彼此都好，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暂时的难以释怀都交给时间，它自会告诉你，哪些感情该沉下来，哪些又该被带走。”
“我想考一个外地的学校，离这儿越远越好。你不是说他们也是孩子吗？等他们和我都长大了，我再回来。”语气里是坚决。
“可以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未来。”Lisa暂时还不想和他讨论更多，更不想因为自己多余的话激起他的反感。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只刚被驯化的野兽，对人还没有完全的信任。刚才紧绷的身体塌陷在沙发里，取了眼镜，把头埋在两只胳膊圈出来的空间里，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屏蔽了，许久没有动静。
不知道他是陷入了沉思亦或是睡了过去，她只能坐在电脑前，等待一个漫长的苏醒。看着窗外的树影，回忆自己在什么时候写下的书签，什么事让自己发出那样的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