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靠近长江,属于圩区,所以周边的水多。在山头上住家的人对圩区多有瞧不起,说圩区是水窟凼或者是水牢。圩区的人,要么是水猴子,难听点,水鬼。
哎!不就是每年汛期,发点大水,至于说得这样难听吗。
圩区境内,水域如树的枝桠般,长出了许多支流。老家圩里就有一条大沙河贯穿东西,我们叫它“北大河”。大河又滋生了众多的小河。
老家就座落在一条名叫“汪家小河”的旁边。
由于圩里大都是水田,屋基场少,老家屋里便分作了四处。
一处在河埂上。河埂高,人自然聚集多些,就依地貌叫,叫做“河埂组”。
其余三处,都在田畈里。可怜家家户户的屋基场都是自己硬挑起来的。稍大的叫“高墩”,住着十几户。不瞒您说,我家就住在上面。不过说了也没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名人,您记没记住都没有关系。只是在老家,我还是有点小名气的。
为什么呢,因为小时候我家特别的穷。穷到什么地步呢,比方厕所,我们叫“墩缸”,在地上挖个大坑,埋上大缸,缸上放两根木头担着,然后里面也放两根木头。这样的环境,我就不乐意了。所以我发狠念书,居然是家屋里第一个凭借读书端上铁饭碗的。对比之下,嘿嘿,似乎有寒门出贵子的意思。
好,不扯自己,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到现在,倒成了名副其实的下岗工人了。下面向大家介绍两个小的墩子,叫“南墩”、“北墩”,住家的更少。南墩北墩上各有三户人家,而且三户都是亲弟兄。
每到春天,远远地望去,老家掩映在一片葱翠之中,像大姑娘害羞地躲在绣楼里不肯露面。但老家种的树品种并不见多。老家人都实在呀,没有那么多闲情雅致,除了做事,就是吃饭,困告(方言,睡觉的意思)。所以栽的树,都是些极为常见的,易成活易生长的。比如柳树,刺槐之类。
而且算刺槐树居多,因为好栽,随便撇枝插着,就活了。但刺槐总是长不粗也长不高。据说刺槐怕水,所以生长缓慢。这些树长了不知多少年,还是那个黑瘦瘦的弯扭扭的丑样子,何况身上还长满了刺,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可是别嫌刺槐长得丑,每到春天的四月边,它们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象了。瞧,一串串一簇簇的,从鲜绿的叶中钻出挂下来,在风中不停地摇晃。那蝴蝶般的花瓣,白如玉,洁如镜,浓浓地飘出诱人的芳香,似兰若桂。那香味,老实说,足以让您闭上眼睛,美美地吸上一通,然后再细细回味下。
不过,您可别想歪了,以为那香味和少女身上的体香有一拼。因为我们这就有个女伢子叫槐花,她若是知道您有这个想入非非的念头,肯定饶不了您。
哎!每每看到老家的刺槐花开,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槐花。
已经有多少年了?二十年多了吧。应该有,我的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就是在我结婚那年,槐花,她,死了。
槐花在那年槐花盛开的时候,穿着一袭的白色长裙,笑笑的,走进了她家门前的那口池塘里。她的笑是多么的好看呀。她轻轻地展开双臂,用她那纤纤的手指,划破凉凉的绿绿的水面,一直走,一直划,渐渐地走到塘的中央。直到塘水,温柔地抱住了她,又温柔地把她带到了人间以外的一个地方。
槐花的死,绝对与我无关。与我当年的结婚更是没有丁点的关系。当时肯定只是巧合。我结婚,那多幸福啊。或许,她的死,也是幸福的? 槐花,请原谅我这样说你。我相信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天堂。真的,你配住在那里。
槐花的家就住在我刚才给您介绍的南墩子上。南墩子距我老家高墩子路不远,只隔着三条田埂。彼此大声地说话都可以听得见。烧饭的时候,都可以望得见屋顶的烟囱,袅袅地飘出乳白色的炊烟。
槐花跟我同姓,年龄比我大两岁。只是辈份要比我高许多,要喊,我要喊她姑奶奶。但是我情愿喊她槐花姐,这样喊她,她高兴。
记得我第一次犹豫着喊她:“槐花......奶奶......”
她很不高兴,噘着嘴:“小伢子,我有那么老吗?喊姐!”
于是我摸摸自己的头,流着口水,傻傻地笑着喊:“姐!”
喊这一声真值得,槐花当时就亲了我一口。亲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不过,我也没舍得擦。
直到现在,一想起她,我还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脸,仿佛脸上还留着槐花那时亲嘴香香热热的气息。您看到这,可不要想歪了,其实那年我才八岁,春春发骚期绝对没有这么早。
槐花之所以名叫“槐花”,是因为她是在刺槐花开的时候出生的。
槐花出生的时候,村里的接生婆笑笑地把伢子抱着,说:“他大爷,您好福气哦。这么漂亮的美人胚子,长大一定是富贵的命,以后您糖水有得喝哟。”
接生婆完全没有注意到槐花老头子那一脸阴沉沉的表情,一声不吭,就像是死了爹妈一般的难看。其实他爹妈早就死了,犯不着这样的表情。他这样,是因为两个月前,他的内弟,生了儿子,这让他感到难堪甚至是怄火。
他的老婆见他这样,把头扭过去,一闭眼,眼泪无声地渗进了那个装着稻糠壳的棉沙枕头。
良久,他的老婆柔声地问:“孩子他爸,头胎是个女儿也好,女伢子懂事早,孝顺。再说,还有下次,给你生个胖小子,噢。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字呀,来这世上,总得有个称呼。”
伢子爸听了这话,脸上的气色好了些,露出了丝丝笑意。毕竟初为人父,不悦的情绪像太阳边的浮云,一下子就悠悠地飘过了。
他轻轻走到床前,眼神有些温柔地望望老婆,又打量着这刚降临世上的小精灵,沉吟了下。
该叫什么好呢。
一阵风顺着猎猎作响的窗户,钻进屋内,他忽然闻到一载载让人神清气爽的香,不禁扭头朝窗外望去。
一串串洁白的刺槐花,在风中轻盈摇摆,被阳光照着,生出一种圣洁耀眼的光晕。他脱口而出:“就叫槐花吧。贵荣,你看这槐花多香多白呀,我们的宝贝女儿长大了一定跟它一样。”
一旁的接生婆听了,忙说:“大爷这名字取的好哇,又好听,又好记。你看,这伢子,生下来就会笑喂。”
其实,哪有小伢子刚生下来就会笑的?伢子刚生下来,就会哭。
这个接生婆现在还活着,八十岁了,眼不花耳不聋的。她的记忆力很好。但她就是记不得当年在南墩给槐花接生时,说的那些话。
她当年每次给孕妇接生,都尽挑好的说。她说的话,不能信。这是我的判断:你说槐花长大是富贵命,她么时富贵了?除非是找婆家时嫁给了粮站里一个吃商品粮的小伙子。也只是风光了两年。只是,那也是她丢命的开始。所以,话不能瞎讲。
这世上瞎讲的人寿命居然都很长,也不知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