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妈,我死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成绩,差得太多了,不可能考上高中的。我也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了,你们两人抚养我们三个一定很难,老哥和老菜成绩都好,老哥快毕业了,老菜也高中了,我也曾经努力学习过,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集中精力在学习上,我最后放弃了,如果,我还听得进课的话,我会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可是我不行,我不愿做啃老的人,也不愿做一个社会上的败类,所以我选择死。
其实我从留级的那一年就开始想死了,可是,我舍不得你们,所以我拖了这么久,今天,我想明白了再以这种情况拖下去,还不如死了,起码可以自由的睡一觉。我知道你们会说我没用,但是所有的苦,我都放在心里,不愿意在你们面前表露出来,我只以一个乐观的样子面对你们,但实际上,我的内心一直在告诉我:‘你是个没用的人,这么胆小,永远成不了大气(器)。’其实,我自己是什么都敢做,今天我要让他滚开,不要再约束我了。
如果要找我的尸首,就去水库吧!我想了很多的方式,就这个最好,我的尸体火化吧!骨灰要么随风而散,要么埋在山顶,让我可以天天看风景。”
这是一封遗书,作者是赣州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我多么想在“遗书”这两个字前后加一对引号,以期这是一个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抑或是一个年少轻狂的错误,但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这封遗书坐成了事实,就在国庆长假之后的第二天,他的尸首,在水库旁被找到。
遗书写在作业本上,歪歪斜斜的。纸上所书,一半是真,一半成真。我读他的遗书,满纸都写着四个字,不忍卒读。
合上眼睛,我只觉得孩子的死人人有罪,却又不知该怪罪谁。
孩子说,是他自己的错。他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但也不愿做啃老的败类。他知道,考不上大学,必然沦落社会底层,必然在邻里乡亲的风言风语中抬不起头来。口碑,这对一个家庭来说多么重要!孩子是家庭的未来,掌握着一门的兴衰荣辱,而今,未来却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了。于是,他用自己的死埋葬未来所有可能的羞耻,把体面留给了他的家庭。多年以后这个家庭在别人口中会是一个有两个大学生的模范家庭,父母教子有方,儿子们懂事且有出息,没人还会提起他。即使有,大概也是“不懂事”或“他爹妈这么多年白养他了”。说一句公允但凄凉的话,这孩子的死,正是他的懂事之处,也正是他可怜而可贵的自尊。
可是!可悲的是,是谁使他笃定学习不好就必需啃老,考不上大学就必定成为社会上的败类?或许几十几百年前,这是一桩残忍的事实,但今时今日不然。出路总是有的,人迟早要到社会上去,在那里,经历往往大于知识。世界之大,命运不是一棵歪脖子老树,只准人在一处吊死。
他是一个早熟的孩子,也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想过自己的未来,想一想自己曾听到的教诲,想一想那些学习不好的“严重后果”,然后再拿来自比,便再也睡不着了。平心而论,我们都曾是孩子,谁的父母不曾说过几句类似“考不上大学你就去扫大街”、“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混社会”的话?这样的话,三分当真,七分威慑,可我们哪个不是诚惶诚恐,两股战战,恨不得当即就拿笔疾书到天明?明白,总是长大以后的事。
孩子呵,我知道已经晚了,但还是想告诉你,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而且,那些游手好闲的子弟绝不会说自己啃老,那些真正的败类,也从不以败类自居。你本该跨出这一步的,可那短短的一步之于你,又多么难啊。
人本圆柔,奈何世事锋利,有些人的外表往往最终成为其内心的最大反面。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已然是其中之一。他的心事从不说出来,因为无人去听。或者说,没有人能做他身边一个平等的倾听者。有的人急着给他讲道理,有的人急着骂醒他,这些人无一不据有一片或年龄或伦理或道德的高地以供其立锥。而平息这些烦扰最好的方式,就是饰演一个他们想要的角色。你说我这个年纪应该阳光充足、无忧无虑?好,那我便做出一副乐观的样子给你看。在孩子的遗照上,他正举着一把铁锨,姿态别扭得有些滑稽,仿佛故意一般。马赛克给了这个孩子最后的尊严,但我猜,那孩子一定是笑着的。
我们总是太自信,总以为自己了解,总以为孩子还是孩子,总以为自己可以把他们一眼望到底,然后哂笑着调侃他们的沉默,嘲弄他们的郑重,把他们冲口而出的一本正经的话语,当作了每晚电视台热播的家庭剧的耳濡目染。
所谓懂事的孩子,也是怕事的孩子。他们懂得父母的艰辛,因而惧怕辜负;他们懂得世事的纷繁,因而忧心沦陷;他们懂得时间的无情,因而担心失去。他们预支了自己的青春,那三万多个日子里唯一的世外桃源,从而能够提前肩负起“成熟”这两个字。然而,命运作用于生活,他们永远无法达到自己期待的地步。他们不相信羞愧,他们知道生活也不相信,因此,他们要么走向极端,选择用死亡谢罪,要么内在与外在同化,彻底地平庸,在自欺中惨淡度过这一生。“懂事”,从来都不是一句表扬。懂事的孩子太早的懂得了一切,即使他们未能确认那一切的真实,世界也无法再给他们任何的新意。真正懂事以前,很多孩子是有笑有泪的,在那之后,便只剩下微笑了。
最后,我想再回到那个十五岁少年的身上。他的遗作,虽是万念俱灰的遗书,却充满了灵性的文字。你永远无法知道今天的芽苗会在明天长成什么样的巨木与奇葩,而你唯一确定的是它已经在今夜的风雨中倒下。这封遗书的最后一页,写着他留给人间的最后几句话。在水中离去,骨灰要么随风而散,要么埋在山岗。他坦荡地为自己规划了死及死以后的所有,言语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壮。这封遗书恐怕不会留存太久,大概会在孩子下葬那天随他一起化成赣鄱大地的一阵秋风,使无数有温度的灵魂打一个冷冷的寒战。
当我拟这篇文章的题目时,很自然地想到了罗大佑的那一首《大地的孩子》。孩子,你是大地的孩子,与造化相连。当你决意离开时,你走向了水中,这是最干净的方式。洗去了尘世沉重的灰垢,你得以轻盈地在这世上飘荡,也能够安静地与万物同在。我不知你如今是做了自在如风的少年,还是坐在了家乡那浑圆而不知名的山顶上。自由很好,风景很美,可你终究是带着不安与不甘离去的吧,无论如何,你只有十五,今生的眼泪应该还没有流干,想哭的时候,不妨听听那首《大地的孩子》:
不论用四季来转换东南与西北/不论用温情与冷漠相逐与相随/出征的你总选择生命的无悔/回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最后,祝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