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天才与政治儿童,说说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这个人,不仅在当时乃至整个战国时代,甚至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一个异数。

他“异数”的地方在于,相比对于政治的兴趣,他更热衷于军事,然而他却首先是一个国君。这种错位导致他在军事领域贡献巨大,但在政治领域却天真异常。

▲赵武灵王

也许在后世名气巨大,然而在当时尤其是赵武灵王执掌赵国的前期,大概没有人真把他当回事。

赵武灵王刚刚接掌赵国的时候,只有15岁。在他给父亲赵肃侯举办丧礼的时候,虽然他没有发出邀请,但当时的主要国家都来了,不仅来了,还不约而同地带了一万兵马。

其中包括魏国、齐国、楚国、燕国、秦国共五国,时为前326年。

别以为这些人是来捧场的,它们其实是“趁火打劫”,趁着赵武灵王年幼、不能驾驭局面的契机,大家一齐灭赵,瓜分其地,岂不美哉?

个中主导者是魏国,是它倡议各国起兵前来。当时的魏国国君还是著名的魏惠王,此时魏国已经衰落,但他依然念念不忘“统合三晋”再与天下争锋。

在我们后人看来,这厮已经沦落到类似《笑傲江湖》中非要统一五岳的蹩脚角色左冷禅,不联合三晋一致对外不说,反而沉迷内斗,非置赵国于死地不可,已经毫无战略大局观可言。

虽然赵武灵王年幼,但赵国可不是没有人物,在公子成(赵武灵王的叔叔)、相邦肥义等人的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下,赵国内部全国戒备、外部联合韩宋等国,向魏国等五国发起强力反制,来吊唁欢迎,人可以来,军队决不允许进来。

魏国等五国不过是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本来就只是打算趁乱捞一把,既然赵国有了万全应对,自然也就烟消云散,悻悻而归。

虽然有惊无险地渡过这一劫,但这个事情,对于赵武灵王的性格养成作用巨大,从此开始,他就深切认知到了武力换言之“军事”的重要作用。而同步的,便是他对各大强国的不再信任,从此你们玩你们的,老子绝对不和你们一起玩。

这一点,如果您熟悉战国历史,就会发现,从公元前326年赵武灵王继位到他逝世的前295年这三十年间,天下的合纵连横玩的热闹异常,但是,您发现过赵武灵王真正掺和过其中么?

公元前323年,公孙衍组织“五国相王”对抗张仪的齐楚支持秦惠文王称王,赵国虽然参与其中,然而会上赵武灵王明确表态,俺们赵国实力不够,没有资格称王,俺赞成你们称王,没有任何异议,但俺不敢称王,还是叫侯吧。

原因固然与赵武灵王当时只有18岁,不敢与各位前辈同列有关,但他实质上是置身事外,可以捧场,但恕不“同流”。

更深刻的心理是,赵武灵王对当时“合纵连横”的历史乃至政治外交主流就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起根本作用的力量就不在这里,这玩意有什么好玩的?玩来玩去不还得靠打?

因此,赵国一直独善其身,即使参与也都是“随波逐流”。对此,当时的国际社会也都有所了解,能争取赵国站台或者说不明确反对也就可以了。

一方面,您可以说这是赵国被世人遗忘,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赵国获得了相对安全的发展环境。

这一点不可小视,至少当时的各国无论谁胜谁败,但至少都是在对耗,而赵国则是持续发育。赵武灵王用自己名声的被轻视换来了赵国崛起的战略机遇。

随着赵武灵王的长大,他在国际上也开始有所表现,分别是扶持燕昭王和秦昭王在燕国和秦国上位,各在前314年和前307年。但也仅限于此,他仍然不掺和其它外部事务。

比如导致楚国衰落的丹阳、蓝田乃至垂沙之战,天下联合打楚国,可有赵国的身影?又比如前298年齐魏韩“二次合纵伐秦”,即使是主导成立“秦赵宋”联盟的赵武灵王可曾派出一兵一卒救援秦国?

原因很简单,赵武灵王从来就不相信所谓“政治”和“外交纵横”的力量,他只相信“军事”的力量。这一点,当然是赵武灵王的幼稚所在,但正是因此,恰恰反证他对“军事”的迷信。

之所以说这么多,正是想阐明,大概也只有这种天生对军事的“偏执”或者说天才,才使得赵武灵王能够义无反顾地实行“胡服骑射”。

▲胡服骑射

虽然赵国地理环境独特,正好位于中原民族和北方戎狄民族的交汇处,然而同类环境的国家也有燕国、秦国甚至齐国,为什么这些国家没有实行“胡服骑射”?

而所谓的“胡服骑射”,后世常常把它认为是赵国的第二次变法,其实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误会。

可以说,战国时期之所以区别于春秋时期,正是魏国李悝变法所引发的对于社会的全方位改变,各国也都经过类似不同程度的变法得以迈入新时代。

然而赵国的“胡服骑射”与此截然不同,它实际上更聚焦于军事领域,是骑兵这一兵种真正迈上历史舞台,成为车兵、步兵、水兵之外的全新兵种。

因此,赵国的强大,首先是军事的强大,而不是类似魏国、秦国的全方位强大,而“胡服骑射”真正的贡献也不局限于一时一国,实质在于民族融合,是当时华夏民族对于戎狄民族的融合、借鉴和吸收,虽然当时的戎狄民族十分落后并注定不可能对华夏民族形成威胁,然而这只是当时,不代表后世。

因此,“胡服骑射”的意义实际超脱当世,如果这一改革能够被后世真正传扬,也许就不会出现秦汉时期乃至后世被北方游牧民族“欺负、入侵”的局面,这也是梁公启超为什么说“赵武灵王是黄帝之后第一人”的根本原因所在。

更重要的现实是,骑兵对于步兵乃至车兵是实质上的“战术碾压”,对此必须予以承认。天生爱好军事的赵武灵王,在与中山国、楼烦、林胡乃至匈奴等游牧民族的征战中,认知到这一点实在不算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正如他曾经深切领悟到:“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来如飞鸟,去如绝弦,是当今之快速反应部队,带着这样的部队驰骋疆场哪有不取胜的道理?”

所谓“战术是战略的起点,也是战略的终点。”军事战争的发展虽然复杂多维,但最基础的不过是战术层面的每一步革新,是战术决定了战役乃至战略层面各种“运筹帷幄”的意义所在。

只有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够明白:“胡服骑射”和赵国崛起,是战国乃至整个中国军事史上真正的意外,也是赵国在传统的魏国(即晋国主体)、楚国、齐国之后,成为秦国真正对手的原因所在。

而这一切,如果真存在什么必然原因,那我更愿意归结为赵武灵王个人对于“军事”的热衷和偏执,他的天赋点的确都点在了“军事”上,使得他推动了骑兵登场的军事“创举”。这也是他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的“异数”所在。

▲赵武灵王

同样是因此,赵武灵王在政治上的短板明显,甚至于有“儿童”之嫌,这不仅体现在他之前对外部世界“合纵连横”的外交策略的不屑,也体现在他对内部国家政治上的“天真”。

前299年,赵武灵王做了一件堪称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大事,那就是他当了类似后世的“太上皇”,当然只是部分。

严格说,这还不是禅位,而是部分“让国”,让位于太子何,也就是后来的赵惠文王。

这个事后人当然觉得操蛋,然而实情可能没这么简单,因为当时的太子何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压根不可能起什么实质作用,而赵武灵王所让的也只是国家内部的“政治管理”权限,外部的军事征伐等权限仍然掌握在他手里。

赵武灵王的如意算盘是,他要从内部繁重的政务中摆脱开来,将精力都集中在外部军事扩张上。之后他只用在前线专心指挥打仗,整个国家在后方全力支持他就行了。

赵武灵王的军事扩张计划真说出来估计令人瞠目。首先他要做的是攻灭中山国,消除这个长久盘踞在赵国腹心、割裂赵国南北的大患。

之后赵国会西进攻打秦国,很多人会觉得这是异想天开,齐魏韩等国联合都拿不下秦国,赵国能有戏?然而赵武灵王的“创想”是,他不是从函谷关乃至河东地区进攻秦国,而是从赵秦北方的交界处即云中等地突入秦国境内,实施“战略大迂回”,充分发挥赵国骑兵的远程奔袭优势,就像春秋末年吴国灭楚的“深远奇袭”,一战而拿下咸阳……

为此,赵武灵王居然亲自去秦国“微服私访”、实地调查,了解了秦国的不少实际情况。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陌拜”了宣太后和秦昭襄王,想亲眼见识下这两人到底有没有水平,够不够格成为他真正的对手。

所谓“燕赵男儿”,赵武灵王的英雄气概于此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了解赵武灵王的这一性格或者说天赋,就不难理解他会做出让国的决定,某种意义上说,他更想当一名将军,而不是国君。

然而凡事都有规律,挑战规律的人势必遭到严惩。赵武灵王的“如意算盘”只实现了一半,前296年,经过长达十余年的努力,赵国终于攻灭中山国,实现了整个战国时代的最大成就。为了庆祝这一重大胜利,赵国全国放假五天。

然而此时的赵武灵王却难以真正开心,因为他发现他的“发号施令”不那么管用了,即使是他的头号大臣肥义、叔叔公子成等人也都不那么听命于他,反而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太子何也就是赵国新王身上。

更郁闷的是,赵武灵王意识到了一个他之前压根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向肥义等人传达命令,在他看来肯定是传达,肥义等人必须听命,但在肥义等人眼中已经变成商量,因为真正做主的人不再是赵武灵王,而应是新王。

也就是说,虽然赵武灵王不愿承认,但他的地位已经降格了,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赵武灵王虽然是“主父”,但也不再是王,实际沦为大臣。

个中真正实质是,当时的太子何不过十余岁,基本可以无视,但肥义、公子成等人已经掌握了之前所没有获得的权力,再想让他们交出这种权力,即使是赵武灵王这种“旧主”也不可能,这就是基本的政治规律。可惜,赵武灵王却从没有想过这一点,是他的“天真”给自己挖了坑。

赵武灵王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落差,他开始计划收回所有权力,由此他扶持前任太子章为王,想让兄弟相争,父亲得利。这个事情注定只能以内讧乃至内战结束,最终赵武灵王失败乃至饿死不算多冤枉。

尤其是,他死之时,当时的赵惠文王应该只有十四五岁,正是他当初继位时的年龄,然而在王位和父兄之间,赵惠文王只能做出痛苦却明智的选择。对此,赵武灵王在人生最后的挨饿时刻,估计会想明白吧。

真正可惜的是,赵武灵王全盘的军事理想至此戛然而止了,否则,只要赵武灵王能实现他迂回进攻秦国的创想,且不说赵国能不能干掉秦国,但势必会对历史走向产生重大影响。毋庸讳言,这是秦国的运气,只是连秦国自身可能都没有意识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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