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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新秋夜,凉月满荆扉。露泫凝馀彩,川明澄素晖。中林竹树映,疏星河汉稀。此夕情无限,故园何日归。
——《对月思故山》
01
梦里,我曾无数次地回到故乡,回到养我长大的那片老宅。
记忆中的老宅不大,有十几座零零散散的土坯屋围在一起。屋子老了,黄泥涂抹的墙皮呈不规则地脱落,像一张千疮百孔的脸。每天凝望着东方迎来日出送走日落,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地繁衍生息。
老宅的前面是一片树林,中间有一条不太宽的沟渠。夏日里有潺潺流水,偶尔能见几条青一色身子的鱼。参天的洋槐树,墨绿色如盖的树冠,围坐一起守护着村庄。
宅子东面,是一块儿不太大的开阔地,地面较平可以在上面奔跑。那时,我和二毛、扁头他们经常在上面做着一种叫娶媳妇、打鬼子捉汉奸的游戏。宽大的场地,经常能听到举起手来、不许动的吆喝声。稚嫩的声音像灵巧的风,在老宅的上空飞来窜去。即使所有人都散去,我依旧能听到场地里传来的呐喊声。
张秃子,是最早从外面走进老宅的人,也是我们最先接触的外界人。
每次来,头上戴的那顶破毡帽,总是溅满灰尘。他推着一辆随时就能散掉车架的独木轮,车子两旁各放一口脱了油漆油乎乎的木箱。吱吱悠悠的响声沿着岔道小路,从北走到南,又从南拐到西。
每次他来,我们都像迎神灵一样,把他请到那块空阔地上。见他松开勒在木箱上的绳索,呼呼啦啦围上去,还七手八脚帮他抬起木箱。抬了左边再抬右边,手脚麻利得很。而他,却像地主老财使唤长工那样,掐着腰站在那里咋咋呼呼:“轻抬、慢放,别摔了……。遇到哪个用了蛮力摔打,他会扒拉开人群,瞪着眼睛追上去恶狠狠地喊:“你个小兔崽子,摔坏了你能赔得起?”
我们挨了训却不和他计较,眼巴巴看着他从打了补丁的破裤兜里,掏出一串儿叮里啷当的钥匙。他一边喊靠后靠后,一边小心翼翼地开了左边再开右边的箱子。等到箱子上面的木盖被拿走,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立即跃入眼帘。
有女人要用的针头线脑;有小孩子的摇鼓、铃铛;更有大姑娘小媳妇擦的胭脂水粉。小小的木匣如同一个百宝箱,点亮了熊小孩子眼睛里的光芒。
张秃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有一口好嗓门儿。箱子一开,他便面带凶光得朝我们喊:“不买就赶紧闪开。”我们面面相觑,确实买不起但又不甘心这样离去。因此,他说的话大致收不到效果。孩子们依旧组成一个包围圈儿,生怕他飞了似的,紧紧地将他围在其中,直到他的嗓音忽地抬起一声吆喝,“卖货喽——
尖锐的声音,像在头顶炸裂的爆竹,在老宅的上空逗留很久。很快,大姑娘、小媳妇打扮的花枝招展地,结伴儿奔着货郎而来。围的铺子水泄不通的小孩子,很快会被她们揪着耳朵拽到一旁,并招来大声呵斥:“你们这些毛儿没长齐的小子,跟着瞎凑啥子光景。女人要用的东西,感情恁也稀罕!”人群哄得一声大笑,我们也摸着脑门儿跟着干嘿嘿。
狗子媳妇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从货郎箱子里抖出一件极小的衣服捂在胸前,又翘着脸蛋儿朝一帮毛孩子坏坏的笑。那东西,我见我娘拿一块破布缝过,样子很丑。我追问她给谁穿,可她却红着脸让我滚蛋。等到大我两岁的扁头,神兮兮拿嘴往我的耳朵眼儿里吹气,脸蛋臊红的我,连忙跟上去把凑热闹的二毛,揪着便走。
张秃子一来,大人孩子看他的眼神像裹着一团火。小孩子惦记他箱子里的杂耍,女人们则想着他的胭脂水粉,只有男人看他的眼神要活剥了似的:“妈蛋!隔三差五的来,把老子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都卷跑了。”
我也喜欢张秃子,但不是喜欢他的人,而是喜欢他的东西。因为没钱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馋得要命。趁他不备,赶紧上前抓起跳脱的拨浪鼓,左右摇转几圈儿,听着它砰砰砰发出沉闷的响声。但这样的机会一般不会持续太久。被发现后他一把夺走东西,重新插回到箱子上面的小眼儿里,任南北流窜的风,吹得它们叮当响。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挺恨他的,恨他的货物勾起肚里的馋虫,更恨他面上的凶狠。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一帮孩子也像驱赶鸡鸭回笼一样阴着脸,催促着他赶紧离开老宅。但他走后好久不来,又常常惦记着他。不光惦记着他货郎担子里精美的物品,更惦记他嘴里生趣的故事。
平时,大人散尽,张秃子会把屁股斜靠箱子上,从后腰抽出旱烟袋,捏了一小撮烟末里面,呲啦划了一根洋火柴点着。待到白色的烟雾撒着欢儿在头顶飞窜,他从嘴里取下烟袋,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想听故事吗?”这时,小孩子灰暗的眼睛里,又瞬间点燃了烛火。像人参娃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有狐狸精变成女子挖走人的心肝等神话故事,他讲的唾沫横飞,我们听得入迷听得过瘾。那时,我还一度的以为,这些故事都是由他凭空捏造的。因此,心里对张秃子下次再来老宅,又多了一份期待。
02
老宅三面环山南面有林,还有一条弯弯曲曲,每日绕着宅子涔涔而行的流溪。
当西山早早得把落日接走,晚霞铺满半边天的时候,老宅家家户户的烟囱里,赶圩似的有缕缕白烟冒出。
我们那时每回散了学,都会歪背着书包唱着儿歌攀上半山腰。有时,会发现一个瘦小的影子登上高处,失魂落魄朝大西北的方向眺望。闹人的山风将她额前的碎发扬得高高,露出了一张吊白寡瘦的小脸。那是宅子里被唤做牛二家的,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媳妇。
孩子们如撒欢的羊冲下山坡,迂回到山路上奔跑,锋利的喊声撕扯着耳膜,直到路面上打马扬鞭似的溅起一溜烟儿的尘雾,她才调转身子飞身冲下土丘,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
牛二,村里颇有本事儿的光棍汉,半大小子时酷爱与牲畜摸打滚爬一起,还把它们当成亲娘老子般伺候着。有一次爬到驴背要学张果老倒骑毛驴,结果仰面八叉摔在地上落下了腿残,走路捣蒜似的一瘸一拐。
牛二腿虽瘸却脑子活泛,因常侍弄牲口熟摸了它们脾性,十七八岁时竟然跑去给一个牲口贩子当了小徒弟,日子一久,也学会了一套贩牛的本事。他是第一个从老宅里走去外面的人。走南闯北飒爽爽的,从山东辗转到包头,又从包头转到内蒙,不但没成为他人嘴中查无踪迹的人,几年后,还拐了一个漂亮的妹子回来当媳妇。
当牛二瘸着腿带着个女人回村,巴掌大的老宅像个破布袋藏不住事儿。很快,男人女人一趟趟地跑来看。再看那女子,低着头肩上勒个碎花包裹,头发耷拉着遮住半张脸,胸前鼓饱饱得像揣了大馍一跃一跃,衣服料子都快兜不住了。粗布的裤子,紧贴在两个圆滚滚的屁股蛋蛋上,紧追在牛二后面。
“妈了蛋!牛二,你小子走狗屎运了,打哪弄了个小媳妇儿。”牛二一瘸一拐刚拐过老宅中央的土路,有偷鸡摸狗嫌疑的二孬,斜楞着眼儿小步快跑迎了上来。他色眯眯地围着小媳妇转了几圈儿,看她身上该鼓的鼓该凸的凸,眼馋得要命。
“啧啧,长得真俊啊!这要是搂着睡上一晚,赶明儿去死都乐意。”二孬像吸血的牛虻,尾随在小媳妇的背后,赶都赶不走。一双小眼儿痴迷迷地盯在她的屁股上,艳羡得很。
“滚蛋,再上前活剥了你的皮!”牛二恶狠狠地呵斥一声,还将赶牛的皮鞭,拼劲力气劈向半空。鞭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儿,还发出鞭炮清脆地炸裂声。
“还不快走。”小媳妇儿遭训斥后身子一颤脚底一滑,头垂的低低步子也明显错乱起来。
牛二带了个女人回来,一天,我还没等起床,邻居花婶儿已把它当成花边事儿,与窗外喂鸡的娘小声叨叨上了。
“哎,要我说啊!牛二的媳妇八成是骗来的,看他那熊样儿,人家小妹子又长得不赖,怎会看上他!”
“谁知道呢!”娘洒下最后一把米,意味不明地朝着西屋看了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听说牛二带回了漂亮的小媳妇,我心痒得厉害,吃过饭特意趴在他家的破门缝儿朝里张望。但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人正站在院子里,守着一大堆破铺盖卷儿抹眼泪儿。
“赶紧滚进来!”屋内的牛二突然朝着院外狼嚎一声,吓得小媳妇匆匆扯起衣袖蘸了蘸泪汁儿,抬起身子小跑着回了屋,没过一会儿,就有悲悲戚戚的哭泣飞出来。回到家我把看到的和娘说了一遍,可娘抿着嘴不说话,不一会儿就长叹短嘘脸上落了几分愁容。
深夜,我躺在床上很难入睡,银白色的月光顺着窗户爬上了床又蹭到桌面上,在房间跳起了格子。爹睡在里屋,没心没肺的呼噜声打破夜的宁静。院外两只发情的猫,也声声动情地呼唤,驱逐着我的睡虫。
子夜,隐约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像敲在耳朵里的锤子。竖起猫一样的耳朵仔细去听,可那声音却又追着风跑远了。在月光的抚爱下,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鸡叫三遍才醒来。
老宅的清晨空气是鲜活的,带着草木青绿的气息。远处的山峦披了一层白雾,像面纱遮住了少女的半张脸。每天,我都要围着老宅跑一圈儿,把禁锢了一晚上的腿脚,拎出来松松筋骨。
跑至半山腰,在锅盖一样耸起的土丘处,站着一个女人。头发散散地垂在耳畔,简单的衣物却掩饰不住那傲娇的身材。这不是牛二带回来的小媳妇儿吗?
她手腕上缠着一根红丝巾,光滑的脸蛋儿上挂满了泪汁儿。两只漂亮的大眼睛,遥望着大西北连绵起伏的山岭默默垂泪。脚底踩了山石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立即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扭过头时眼睛里带着丝丝恐惧。之后用颤抖的手扶起衣袖,拭去贴在脸颊的水花儿,转身滑下土丘,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当时光在老宅的某一处角落隐藏的时候,牛二的女人已来了一段时间了,但是肚子还是干瘪瘪的,并没有像宅子里大嘴女人说的那样,为牛二怀上一男半女。
女人们闲的慌,每日扯着大舌三俩成堆凑一起叨叨不停。三桂婶儿悄悄地趴向旁人的耳根子问,莫不是那混裤裆里的玩意儿不器用?莲二娘抿着嘴,也故作玄虚地说,他是伤根了没脸没羞的,脸臊得才揍人呗!花婶儿和娘凑一起也小声说道这事儿,我悄悄在一旁竖起耳朵,却被她们冷着脸撵出场子。走出很远的路,娘的长呼短嘘还在耳边响起。
老宅的秋天是迷人多彩的 。不远处的山林清脆碧绿,挨挨挤挤的叶子把丛林遮掩的透不出一丝光亮。传言说老林子里住着猫精,还有一座贞女的牌坊。黑漆漆地林子像被一块儿黑布遮着。但传言总会根深蒂固地在心里驻扎,使得我们的脚步不敢轻易迈进去。
等到冬把秋日送走,林子上空的树叶,也被北风吹得跑地跑、蹿地蹿、躲地躲,瘦长的阳光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塞了进去。如果你轻轻扒去地上厚厚的树叶,还能看到地表的颜色。
冬天,我和伙伴们,会被大人安排去林子里捡一些干木棍儿回家做柴,我们拉着手哆嗦着身子硬着头皮钻进去不久,就被一声呼啦地响声从头顶斜插进耳朵。大家扔下手里的东西四处逃窜,其中我跑的最快冲在最前面。
03
老宅四处靠山,茂密的丛林像一只温顺的猫紧挨着身边。我们散了学,每回都要围着林子转一圈儿。
一日,我、二毛、扁头唱着激昂的歌从林子旁经过,远远的,一个俏丽的身影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女人脸上挂着泪汁儿,衣服乱糟糟的,发丝上还沾着草木的碎屑。如惊慌的鸟儿三步两步没了影儿。
“是牛二的小媳妇哩!”扁头嘴贱地喊。一会儿,林子里又出了一人,脸庞泛红两手抓着裤腰。一根草绳,像蛇一样由着腰肌垂落,心情看起来上好的样子。
“孬子叔,你进林子有没有看到斑鸠。”扁头眼尖地冲来人问了一句。
“林子里有吸血鬼吗?”我也趁机挤过去追着问。
换做平时,二孬早就不耐烦得连赶带骂,就将我们打发了。可今天他像打了鸡血般,甚至有点小得意。
“斑鸠嘛当然是有的,但你们小孩子一般寻不到。等大一些自己去找吧!不过你们现在可不能进去,那吸血鬼的眼睛通红通红,吓死个人哩!”二孬扔下几句话,朝小媳妇相反的方向跑了。我们听说有吸血鬼身子一颤,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双双通红的眼睛,很快鸟兽散尽跑回了老宅。
晚上村里要放电影,把我们一帮孩子高兴坏了。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八格牙路。这些经典台词,对于小屁孩们最具吸引力了 。学了,又能在宅子里嘚瑟上好长一阵子。
每回放电影,村里的妇女们都擦粉描眉忙着打扮自己。坐在人堆里,鼻子一晚上都闻着香粉的味道。桂花婶也穿了一件新衣服来约我娘看电影,她一个劲儿往她娘跟前凑,眼里泛着亮光:“看看我这件新衣裳咋样?”娘不注重打扮,她也没有多余的钱买新衣,只能一脸眼馋的连连说好。我回家摸弹弓恰巧看到她脸上的得意,哼着鼻小声嘟囔了句臭美。岂料她的耳朵竟然灵的神奇,笑着打趣道:“你个毛小子知道个屁,等你有了媳妇就知道什么是美了。”
“我才不找媳妇呢!我红着脸,眼前却闪过牛二媳妇那梨花带雨的小脸儿。娇艳艳得像被露水打湿的花瓣,一种耀眼的美却带着淡淡忧伤。
是谁欺负了她?
她挂满泪汁儿的小脸,一直在我跟前晃。晃的心里不是滋味。
电影一直很晚才结束。第二天一早我还趴在被窝里,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谈话吵醒。
“听说了没?小媳妇昨宿又遭那畜生打了,说是她去电影场里勾引了男人。”
“放屁!那女人胆儿比兔子还小,岂会做那事?多半村里的爷们儿眼馋人家的美貌,想那些龌龊事儿了。这牛二瘸真他娘的熊,人瘸莫非眼也瞎?屎盆子怎能往自个儿婆娘身上扣?跟了这样的男人,倒了八辈子霉。”
娘打抱不平的话传进耳朵格外顺耳,我躺在炕上胡思乱想着,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媳妇,日子咋就没有安生过?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了吧!
04
一天半夜,睡在厢房的我又被那隐约的哭声吵醒。声音是从隔壁牛二家传来的。我蹭地从被窝里爬起贴着窗户去听,这次除了小媳妇咦咦呀呀的哭喊,还夹着粗鲁地吆喝和皮鞭尖锐的响声。瞬时,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又闪进我的眼里。
穿上衣,几步跑去拍娘屋的门板,爹的呼噜声戛然而止。随即,不悦的嗓音也窜出门外。
“大半夜的谁啊!”
“是天子,赶紧起来。”娘耳朵灵很快听出我的声音,她一边下炕开门,一边慌张地扯过看我到底咋了。
“爹,你去牛二家看看吧!他正用皮鞭抽那女人呢!”我央求着。
娘哀叹一声调转身子走到爹的床头。
“你去看看吧,别又出了人命,如果上面追查下来,你这个村长也跑不了。”
“妈蛋!半宿了也不让老子睡个囫囵觉。”爹嘟囔着,不情愿地披衣下炕。
当牛二家的大门被推开,我和娘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昏黄的灯光里,牛二手拎皮鞭像一只发怒的野兽。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张黑脸非常难看。而那个穿着单衣两手被剪在身后的女子,脸蛋儿还挂着半干的泪汁儿,像受了惊吓的鸡仔,颤颤着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娘连忙上前将她扶起,那胸前的皮鞭印及脸蛋蛋冒着血水的条杠子,让她憋在心口已久那些难听的话,有了着落。
“打人犯法你可知?这么俊的媳妇你怎忍心下手……”依她的性子,她还想再训他一顿,可却被爹递来的眼神制止。
“二啊!娶个媳妇不容易,你可知道你带个女人回来,村里的那些光棍汉有多眼红。咱这儿穷乡僻壤,人能跟着来吃苦,咱得知足啊!”爹伸手夺过那条长长的皮鞭,慢条斯理地说。
爹的话句句在理,不愧为搞乡民工作的村长。牛二听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我是要揍死这个不要脸的臭娘们儿。”娘面上一愣看向爹,爹也表情复杂,仿佛毒气憋在心里难以呼出。他轻咳了一声,腆着脸子环顾四周朝我瞪起了眼:“滚回屋里去!”
“朝我撒泼有啥用,有本事你把牛二逮进村委蹲号子。”我不甘地迈出脚步,但最终还是走了。临走,又看了看那张被泪水洗的发白的脸。她茫然的目光中的绝望,一点不比那日山坳里的少。
爹娘回屋时,天边的黑布已经卷起了边角。咣当地推门声,发泄着爹心里的不爽。娘的哀叹又像赶场似的,一声接一声。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光是牛二家的小媳妇睡不着,估计我们也要失眠了。
鸡才啼叫头遍,爹就背着手走去了后山。一直睡懒觉的我,第一次起了个大早。我闪进娘的房间,把林子里的事儿和她提了提,她的脸色瞬间变难看起来。
“以后没事少出去瞎跑,在家好好读你的书。”她翻脸比翻书还快,让我的内心愤愤不已:举报有功的人,历来不是应该受到表扬吗?真越来越不懂他们这些大人了。
第二天,娘站在门外看着我和同伴儿背着书包走远,这才放心地返回屋子。她凑过去和喝稀粥的爹说了句什么。功夫不大,就带着亲娘老子下葬了似的耷拉着脑袋的牛二,进了家门。
爹的干部威严还在,即便坐在饭桌上端着粥碗,牛二也毕恭毕敬,身子挺直了站在一旁。
“二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啥情况也知晓,不管是谁的娃只要是你婆姨生,谁也甭敢抱走。你爹娘老子坟上的蒿草就要齐人腰了,还巴望着你带着娃去叩头上香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宅子见到那小媳妇儿,也没见她去山坳的土丘默默流泪。她究竟被溺宠被囚禁起来,都无从知道。但那张楚楚动人泪汁儿满面的脸,时不时会在我眼前晃动。还有那带着忧伤住满恐惧的漂亮的眼睛,一次次地走进我的梦里。
04
长大后,我走出老宅外出求学,之后留在一个叫南国的城市里。这里有耸天的楼碧蓝的天,还有微波荡漾的山湖水,更有形形色色的男女,唯独没有林子、山坳和土丘。每当看到与之相似女人的眼睛、孱弱的身体,我都会想起老宅里的那个可怜的女人。
有一年我再回老宅,但见宅里人纷纷搬离,留下凌风中微颤的它愈发苍老破旧。它像被遗落在人世没人疼爱的孤儿,孤零零地守望着大山,坐等日出日落静看花落花开。
那一年的秋末,公社出了新政策要通公路,老宅被轰隆隆的机器推倒,推倒的还有那些抹不去的记忆。
老宅周围的一旁林子,一棵棵被伐木工拦腰截断,成为支援乡里建设的栋梁之材,而住在林子里的猫精,或许早已逃的无影无踪,至于那块神秘的贞女的牌坊,不过是块儿烂木牌,被人拔出来扔在土路上,经来回运送的车辆碾压的面目全非。
至此,我的故乡我的老宅,只能在片段依稀的记忆里,去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