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住在我們家的六奶奶

作者/玛格丽特姑姑

那年第一眼看见六奶奶从轿子上走下来时,我真是惊艳了,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惊艳两个字,但现在想起,只能是这两个字了。她又白又胖,我们乡下哪里有那么白胖的老太太,还穿着有暗花的黑绸子裤,黑色的纺绸衫领口还绣了红色和金色的花碎,圆滚滚的手腕上戴了玉镯子。

她从轿子上款款走下来,连声对我父亲和伯父说:“两位舅舅,辛苦了!”只见她从襯衣口袋里掏出了烟,请我父親和伯父抽烟。

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极酷热的夏天,我父亲和伯父用两根竹杆、一把竹椅扎了个简易的轿子,去二十里外的汽车站把这个胖老太太抬到我们家来了。

老太太原来一直独居在长沙城里的连升街八号,他的丈夫在解放那一年抛下他们母子跑到台湾去了,早几年儿子也去香港了,这几年她年纪大了,城里没有一个亲人,一个人在城里住着也寂寞,凭着和我们家一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就住到我们家来了。

我自己的奶奶别人都称她七奶奶,而这个城里的老太太,别人叫她六奶奶 和我奶奶同一年生的,生日只相差二十一天。

六奶奶是大脚,,身材高大肥胖,富富态态的样子;我奶奶一双小脚,身材小巧玲珑,尽管老了,迈动小脚走路,身子一颤一颤的,娉娉婷婷。

六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她娘家姓金,是方圆几百里都有名的阔户人家。據說,她娘家房子的天井就有二十四个之多,后来嫁的钟家,又是长沙城里的有钱人家,有纱厂酒厂机械厂;我奶奶是小户人家出身,娘家是开油坊的小财主。

我爷爷和奶奶住在东边正房,六奶奶就住在西边正房里。于是家里有了三个老人家:六奶奶、我爷爷、我奶奶。

六奶奶住到我们家有点象寄养制,在我们家和伯父家、叔叔家轮流吃饭,每月交伙食费300元,每月去伯父那里支取100元零用钱 其它如医药费、人情送礼等等各种开支,去伯父那里另外支取,实报实销制。她儿子放了一笔钱在伯父那里由他保管。

300元在二十年前的乡下,是数目不小的一笔钱了,所以六奶奶的寄养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她轮到谁家,谁家都要额外做些好菜给她吃,反正农家的鸡鸭鱼蛋新鲜青菜都是自家养的种的,等于是卖给六奶奶赚钱了。

六奶奶的生活在我奶奶眼里看来未免太奢侈了。她每个月一百元零花钱总是不够花,光是抽烟就要花掉一大部份,村里常有人打了野味,或捉了泥鳅、摸了小鱼田鸡,都送到我们家卖给六奶奶,六奶奶是来者不拒,有时太多了吃不完,养在那里,搞得家里象開了个野味店。

有天傍晚,隔壁的汉子送来一只山鸡,正好遇到我奶奶,我奶奶将那人大骂一通:“拿回去!再不要送过来了!你以为我们家是收购站呀!”奶奶生气别人尽把好东西买给六奶奶,浪费了六奶奶的钱,又怪六奶奶生活太奢侈了。

日子久了,我奶奶和六奶奶口舌多起来了。

首先是六奶奶打麻将。六奶奶从城里带来了一副麻将,在那之前,我们乡间的人几十年没有见过麻将。她带了麻将,找不到人和她玩, 她就利诱那些十多岁的孩子陪她打麻将,凡是和她一起打麻将的,每人都有五毛钱,嬴了另有钱付。

我那时也刚刚十来岁,便在六奶奶房里学会了打麻将,后来也有村里的闲妇闲汉来陪六奶奶打麻将,村里一下子有了一大帮喜欢打麻将的人,六奶奶就不再花钱叫人打麻将了,反正是只论输嬴。于是家里每天一大早就聚了一些找六奶奶打麻将的人了。

隔壁有一个叫铜罐罐的女人 ,天天沉迷于打麻将,误了家务,连田里的活也误了 ,小两口还打了架。但她几乎天天要在六奶奶那里嬴去三五元钱的,算起来比种田其实是要强些的。

我奶奶是个省俭过日子的人,看不得这些好吃懒做的人,先是给些脸色给那些打麻将的村人和六奶奶,别人并不放在眼里。后来就指桑骂槐,那些人还是佯装不知。最后我奶奶干脆明骂了,有人来找六奶奶来打麻将,我奶奶就踮着一双小脚,双手叉在腰上,拦在在大门口,说,你们这些人来天天来干什么?这里是麻将馆吗?打麻将是营生的法子吗?为什么不去种菜、不去田里除草施肥?

骂了几次,那些人也就不敢来了。

六奶奶寂寞起来,就天天在房間里看琼瑤小說,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有《在水一方》、《窗外》、《彩霞滿天》……

那些书,她看完就给我看。

六奶奶和我奶奶的矛盾慢慢多起来了。应该说 是我奶奶越来越看不惯六奶奶那些作派了,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她都想方設法要弄来尝尝,,从不肯节省用钱;还喜欢打麻将。总之一句话,奶奶就觉得六奶奶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人。

六奶奶夏天怕热,一天二十四个钟,她房里的风扇都是转着的,到了三更半夜,凉了些,奶奶就蹑手蹑脚到六奶奶房里把风扇关了。

六奶奶热醒之后发现风扇停了,第二天就找我奶奶说:“外婆,你晚上别关了我的风扇。”

六奶奶叫我奶奶”外婆”,叫我伯父舅舅,都是跟了她孙子辈份叫的。

我奶奶说:“半夜凉了,我是怕你受凉了。”背后要嘟嚷:“六奶奶这人也是,风扇二十四个钟都不停,要费多少电费?”

到了冬天,六奶奶又一天到晚把煤火烧得旺旺的,半夜里六奶奶又去关她的煤炉子,第二天早晨六奶奶看见煤火熄了,又叫我奶奶不要关了她的煤火。

两人为了这些事就有了些不愉快,奶奶的不愉快是放在心里、也摆在脸上的,还要去村里到处说给别人听。

有多事的女人又说给六奶奶听,六奶奶听了,嘴里不说,脸上也没有什么,好象什么也沒發生過。

六奶奶那一百元零钱总是不够花。她的那些牌友有谁生日了,她都要去送一份礼。伯父受她儿子之托,不肯多支一分钱给她,月底还差几天的时候,她经常要借些小钱过日子,有时借五元,有时借十元,她经常来向我母亲借十元二十元。

有一天中午,太阳热滚滚的,老远看见六奶奶拎了个小包袱过来了,我母亲就笑了:“看吶,六奶奶来了,怕是又来借钱了。”

果真,她先是打开小包袱,拿出一件七八成新的絲綢褂子,对我母亲说:“舅妈,这件衣服我穿了太小了,看你合不合穿呢?给你吧。”

抽完一根烟,喝完一杯茶,閑聊了一陣,六奶奶就说要借十元钱,三天后就月初了,领了钱就还。

我母亲自然不会推辞。六奶奶平時话不多,开口都是拿一些让人听着喜欢的话来讲,平时待人又出手大方,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分给别人,别人有生日喜庆,她都要封一份礼去贺,所以来了村里不久就结了很好的人缘。

六奶奶似乎只和我奶奶两人不大好,多是奶奶怪责她,但两个人还没有闹到翻脸的地步。

但后来,就弄大了,这和我爷爷有关。六奶奶到我家那年,我爷爷七十岁了,是一个高大而身体健康的老頭子。我爷爷是光头,四十来岁一场大病就掉光了头发,脱掉了全部的牙齿。

爷爷没别的大嗜好,好酒愛烟,,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他平时一闲下来,就拿着铜嘴长烟袋,端着酒杯走到西厢房六奶奶房里,抽一会烟,抿几口酒,眼睛望着窗外,在那里自言自语说上大半天。

六奶奶斜躺在爷爷对面的睡椅上也抽紙烟,无论我爷爷说什么,,说多久,她反正不搭一句话,,眼睛望着另一个窗口。

别人从窗口经过或从堂屋经过,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肥胖的六奶奶半躺在睡椅上,像尊卧佛;爷爷弓着身子,一顶光头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辞,象个和尚。

虽是一男一女,应该是没有男女之嫌的。青天白日,门户大开,兩個老人,也實在没有瓜田李下之嫌。

但奶奶和爷爷大吵起来了。首先谁也不知道这一对七老八十的老夫老妻为什么要吵,,有时半夜三更会突然吵起来,吵的那个劲决不亚于年轻男女。

后来有一天奶奶说不见了一只结婚时的玉镯,找爷爷吵,追问弄到哪里去了,,要他交出來。爷爷发起狠来拎着一只公鸡要去庙里赌咒,说他没见过那只玉镯。

吵得多了,旁人终于看出了门道:我奶奶在吃醋,,怪爷爷和六奶奶天天坐在一起。

六奶奶对别人的事似乎从不关心,但她到底不是菩萨,有一天六奶奶收拾了东西說要回城里去。奶奶去和她讲好话 ,叫她不要走,挽留得情真意切。六奶奶还是要走,奶奶流了眼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挽留六奶奶。

六奶奶后來也就没有走了,爷爷去六奶奶那里坐得少了。但有时端着酒杯在村子里绕了几圈,都找不著一个好坐的地方,又到六奶奶房里去了,又在那里自言自语一通,喝完酒,抽完烟 ,又走了。

只是不象以前那样,一坐老半天。

两年后,爷爷过世了,奶奶哭得很伤心。六奶奶说了一些话劝慰奶奶。爷爷一死,我奶奶和六奶奶才真正亲近起来。态度的改变在我奶奶那里,六奶奶对人仍是那样不泠不热,可有可无的,平時也不和谁说什么話。

而奶奶是个爱说话的人,心里藏不得一句话,有什么话都要跑到六奶奶那里诉说一番, 六奶奶只是听,一句话也不答,也不知她听进了耳朵没有。而不管她听没听进心里,我奶奶反正仍是一个劲地说。

在爷爷去世后的八年里,六奶奶和我奶奶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我奶奶每天坐在六奶奶房里消磨大部份的时光,六奶奶后来也不大打麻将了,她只是抽烟,不停的抽,而我奶奶則不停的说话。

这几年里,人们从窗子或门口看到的情形是肥胖的六奶奶半躺在睡椅上抽烟,不发一言,斜躺在睡椅上象一尊卧佛;我小脚的奶奶梳着小髻,一身黑衣服,干干瘦瘦的身子,蜷縮在一把红木大围椅里,在那里自言自语,象一個很老的貓。

1995年冬,六奶奶在我们家去世,由我伯父一手操办丧事,葬在我家一块山坡地上。她儿子从香港赶回来呆了三天 行了孝子之礼,然后匆匆赶回香港去了,我奶奶哭得象个孩子。

不久,我奶奶也去世,和我爷爷合墓,两人的墓地和六奶奶墓地隔陇对望,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200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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