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豫猝不及防地又被将了一军。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100%地下定决心把公司卖给大都荟,虽然可供他选择的道路已越来越少,但他总还有种近乎错觉的感觉,在他尚且看不到的某个地方,有一条柳暗花明的路。
从头再来——卖掉公司,拿了钱,带着团队再选个新的赛道重新开始——是最容易想到的出路,但已经第一时间被他自己否决掉了。相比于三年之前大家都憋着一口气非要证明不是离开天湖就不能活的状态,如今整个团队都已经陆续走到了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上,意气用事之外,要考虑更多的现实问题:成家、置业,上有老下有小,各种压力纷至沓来,想要再有当年那种挽起袖子就上、不多计较成败的状态已是十分困难。再说也不能否认,如果这次被大公司强买强卖成功,对于再次创业的士气也会是相当的打击。
那么相对更平稳一些的方法,就是让团队成员随着收购一起进入大都荟,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更稳定更有保障的职位上继续原来的工作,对于这群被天湖抛弃过的人来说,这不失为一种理想的状态。他自己,或许再加上江帆,拿一笔钱去另谋出路,就会简单得多。
他本以为这是一条可以通过谈判走通的道路,在心里也盘算了好久,没有想到叶庄根本不给他提出这种方案的机会,直接一句话堵死。
——要么你带着团队一起进来,要么你们一起净身出户。
他不确定叶庄说这句话的真意,究竟是诚心想招揽他,还是想要把他的整个团队彻底从这个项目清理出去。对于大公司来说,选择哪一边都有道理:留着原来的团队继续运营,会减少交接和磨合的成本;重新大换血,则更有利于把收购来的资源纳入统一的管理。但对于被选择的一方来说,这命运系于人手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会很好。
他内心七上八下,但叶庄说完这句之后,从头到尾都绝口不再提起收购之事,倒好像真的是来旅游一样,兴致勃勃地从沿途风景民俗一直讲到养猫心得。作为一个程序员出身,又在国外呆了很久的北方人,叶庄对于江浙一带的掌故熟悉得令人惊讶,不仅通晓各种犄角旮旯的民间传说,说起大闸蟹的成色和挑选方法之类也头头是道。周文豫虽然在长三角一带生活了近十年,却整天忙于工作,从未去了解过周边的人文地理和吃喝玩乐,知识面也远不如他,往往十句话里也接不上一句,内心一面感到叹服,一面又难免尴尬。
“叶总很会生活嘛。”他半开玩笑地掩饰自己无话可说的尴尬。
“拿破仑曾经说过,不想当享受犯的程序员成不了好企业家。”叶庄朝后视镜看了一眼,说了句俏皮话,“没什么生意值得牺牲一个出门兜风的周末,假如有,那就把它安排到下一个周末。”
周文豫也迎着后视镜看了过去,他们的目光在反射中交汇,这样的对视把彼此的距离无端拉远了一倍。这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年轻人充满自信,意气风发,仿佛被世界上所有的幸运眷顾着,只要他伸出手,万事万物都不曾有违过他的期望。
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周文豫无法想象。他是一路摸爬滚打着上来的,走过的路像是陡峭的滑梯,一步不慎就会滑向一无所有的起点,但有人天然就站在顶端的高台上,毫不费力就能看到比他所见更为广阔的风景,并且完全不以为意。
周文豫在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如果这人是朋友,生活应该会很有趣”的想法,但很显然,叶庄最可能成为的只会是他的上司,距离朋友,少说也还隔着一片太平洋。
自己真的能够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工作吗?
他已经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拒绝的声音。但一想到叶庄已经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他团队的未来命运,却又不得不纠结了起来——说到底,他要对那群信赖他、跟随他的兄弟们负责。
他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去,感到一种多年没有过的筋疲力尽。这种小打小闹的出游跟他当年一天跑五六家工厂,跟上至老板下至看门狗斗智斗勇相比,强度不可同日而语,但疲惫难以抵御地席卷上来,路灯下平坦的小道走起来都举步维艰。
他挪到自家楼下,想了想,没有直接上楼,又专门绕了一段路往公司去,就在隔着一个路口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两旁店铺的灯一盏一盏渐次灭了,他们的那个小门面房先熄了一楼的灯,卷闸门拉下时带出嘈杂的声响,再过了一小会儿,一条街的铺面里,就只剩他们二楼的矮窗里还透出灯光。
他又走近了几步,有个人影从后门钻出来,当着穿风的巷子口点起了烟,烟头一点红光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豪车兜风回来了啊?”
街面上已经没有行人,抽烟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朝他挥了挥手,听声音是陈海明。
“怎么还没下班?”周文豫走过去。
“快下班的时候江帆回来了,大家围着他八卦,问他是不是去提亲了,结果怎么样,但他小子一脸丧气往电脑前一坐,谁问话都不回,拉他下班回家他也不动,我们不放心,就一直陪坐着。好几个小时了,我烟瘾都犯了。”陈海明晃了晃手里的烟头。
“他这不会真的是提亲被拒了吧?”周文豫失笑。
“走之前,他好像说的是要去找个干爹。”
周文豫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江帆是去找钱了。
陈海明扔掉了烟头,走在周文豫前面,沿着哐哐作响的铁皮楼梯爬上阁楼里的小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一起从天湖出来的人一个不少,有些长期在外面跑业务的在这里本来没有工位,就坐在桌子上,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把江帆围在中间。
江帆低着头摆弄他的手机。他图新鲜买了个iPhone 4,还换了3G卡,很是嘚瑟过一阵,不过现在外壳已经磨花了,他徒劳地用指腹去反复擦拭一条明显的划痕。
“都在啊?”周文豫环视了一周。
“兄弟们听说公司可能要卖给大都荟,对之后会怎样心里没有底,都想问个准话。毕竟关系到大家的饭碗嘛。”有人陪着笑答道,声调紧张,看样子完全没预想到周文豫会在这时候出现,连现场编个借口的余裕都没有。
周文豫看了一眼江帆,江帆也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看他。周文豫深呼吸了一口。“这事还在谈。我之所以没说,就是因为还没谈出结果。”他稍停了片刻,“不过大家可以先放下心来。”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江帆用稍显奇怪的目光看向他:“叶庄给什么承诺了?”
周文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我也正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虽然这家公司名义上的法人代表是我,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公司是大家的。是为了包括我在内的在座所有人而创立的。卖还是不卖?每个人都有发言权。我唯一能够保证的就是,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会影响大家的饭碗。”
“大家的?那不如就投个票呗。”江帆又把目光移回了手机屏幕,“正好十三个人,肯定有多数派。”
他用一种有如儿戏的口吻这样提议道,提议本身也很离谱。但周文豫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那就投。”他说。
作为选票的小纸条被潦草地裁开、分发下去。有人面面相觑,有人遮遮掩掩地开始写字。江帆盯着纸面半天没有动,然后突然地、飞快地划了几笔,就手一捏,把纸条团成一团,扔到了作为票箱的文件筐里,接着背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别人的纸条都是横竖对折的,他那张捏皱的纸在其中特别显眼,毫无匿名效果。但周文豫仿佛刻意要避开似的,最后才拈起了那个纸团。
场面上的结果已经是8:4,同意卖的人占了多数,江帆扔下的这一票已经无关紧要——其实投票这个形式本就无关紧要,周文豫从不需要用多数派的支持来肯定自己的判断,也不会因为反对声音的存在而改变自己的决定。但在打开那个纸团的时候,他确实感到了心跳加速。
他并不怀疑江帆会反对他。只是比起自己可能做出错误决定的风险,他更不愿直面这个事实。在这个时刻,他察觉到自己比自己以为的那样更需要江帆的支持。
他慢慢地摊开那张纸。皱褶让上面的字显得歪歪扭扭,但仍能看出来写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