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馨：
轉眼你已十歲，快到我肩頭了，日子真是過得飛快。暮秋時節，陽光溫暖，秋風涼爽，桂香馥鬱，輕盈美好。
深圳的秋天很美。青色的天空，隨意堆積的白雲，自由散漫的陽光，黃綠相間的樹葉，空曠靜默的街道，以及不斷閃爍的紅燈，構成一幅深秋的的迷人圖畫。
蓮花山公園外遙遠的地方，佇立著這個城市現代化的高樓。雲朵低垂，在高樓間慢慢遊蕩，尋找期待的依靠。近處的湖中，投影著遠處的高樓，紀錄下這刻意的寂寞和片刻的溫柔。遠和近、高和低、動和靜，在這一瞬奇妙地折迭進這處空間。風起，吹皺湖水，耳中忽然湧入各種聲音，很炸裂的感覺。而你，就是那個用簡易魚竿釣上大魚，在我面前歡呼雀躍的女孩。真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定格在這刻，美好純粹。
按照約定，每年要和你聊一個主題，今年想和你說說「閱讀」。一方面是你們芳子老師要求加大閱讀量，另一方面是我發現你的興趣在漫畫書上，對於小說一類的書籍興趣不大。雖然我一直認為，讀什麼類型的書籍，區別其實不大，因為每本書都是表達作者對外部世界的看法和觀察。在讀一本書之前，瞭解作者的生平與經歷，對於之後的閱讀，會有一定的幫助；但好的作品，其實是有自己的「生命」的，能夠啟發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時代的人。很多時候，是因為書中的一些觀點超越時間空間，能夠以或幽微溫婉或酣暢淋漓的方式觸動我們內心的那處柔軟。
我自己讀書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收集同一個主題的不同書籍，對比著看，很多時候，不同時空的人會以這種方式同步投射到腦海中，天人交戰，非常有趣；另一種是列出問題，嘗試以自己的角度提出分析或觀點，有時會衍生不同的視野或解讀，非常有成就感。
簡單給你舉個例子。例如，你去年和今年都學習了寫廬山的古詩，一位是李白的，一位是蘇軾的。李白是天才，本能地知道應該在這個漢字旁邊放什麼漢字，本能地知道怎麼讓一堆漢字湊在一起變得光彩四射。他的詩歌是富於想像力的，以直上直下、碾壓的方式呈現文字，就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但李白的詩給人的感發相對是少的，至少我的感受是這樣。蘇軾是全才，詩詞、散文、繪畫、書法，無一不精，而且在相關領域，都是領頭人。他寫廬山，就是以幽微婉轉、別出心裁的方式呈現不同的維度，「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我而言，隨著年齡的增長，蘇軾的詩歌更能引發我的共鳴，那種不動聲色、引而不發、潤物無聲，更深刻和更長情。當然，你也可以把同一個城市的小說、同一個歷史事件的小說，匯在一起閱讀、比對，非常有趣。
第二種方式可以用你最近在讀的《西遊記》來進行說明。我個人認為，「真假美猴王」是整部《西遊記》的高潮，讀這一節時，起碼有這麼幾個問題可以提出來：為什麼會有六耳獼猴？他和孫悟空什麼關係？如何理解之後孫悟空的性格轉變？先說六耳獼猴的來歷。觀音具有超級洞察力，可她也不知道六耳獼猴是誰；只有地藏王菩薩的神獸「諦聽」知道六耳獼猴的來歷，但它知道了也不敢說，只讓他們去找如來。因此，我們自然會得到一個推論：是如來隱藏了六耳獼猴。原因不外乎他是孫悟空的備份。從書中透露的情節推斷，取經這件事發生過很多次，沙僧在流沙河就吃過九次取經人，很可能都是唐僧的前世。西天取經在之前很像是進入了一種無限迴圈模式、屢次失敗。失敗後，取經人可以投胎重生，可孫悟空這樣的神猴卻很難複製。所以，創造一個備份就合情合理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六耳獼猴是孫悟空的黑暗面，保留了最原始的叛逆性。就像如來佛說的：「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西遊記》的顯性主題是取經、成佛，其實就是“心猿”被收服的過程，收服的前提就是讓心產生感情、有了牽掛。孫悟空親手打死了六耳獼猴，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無情、殘暴的六耳獼猴死了，有情、溫和的孫悟空活了下來。從此以後，師徒之間的矛盾也基本消失了，一切都成了團隊合外部的對抗，而之後，孫悟空也沒再殺過人。你看，如果這樣來閱讀，會不會特別有意思？
花了很長篇幅給你講閱讀的方式、閱讀的樂趣，本質上還是希望你能從自己的角度觀察、解構我們身邊的世界，從中，也能體現不一樣的表達和思考。這也算是爸爸對你小小的期許。
午後的微風拂過窗簾，陽光透過樹葉落在地上，明亮而歡悅，並沒有沾染人世間的半點憂傷，也許是因為善於遺忘、選擇遺忘。所以爸爸很在意和你一起渡過的時光，就只想守著眼前的真切不撒手，把日子一格一格往回過，悉心記錄，只願你在遙遠的將來，能夠找到一絲光亮，溫暖註定獨自遠行的你。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推開九歲這年的門楣，回味你成長中的那些點滴。
開始對外界提出自己明確的要求，是今年你身上最大的變化。
距離生日還有很長時間，你就開始期待，時不時就會念叨：十歲是一個大生日，希望能夠邀請自己的好朋友一起慶祝。媽媽很用心，提前給你添置了新衣、新鞋，準備了好幾套方案，最後敲定去蛋糕烘焙中心親手製作生日蛋糕，還給你精心製作了邀請函。中午上完課回家，你就一直催促趕緊出去吃飯；午餐是你一直很喜歡的米線，但你明顯心不在焉；到了生日聚會地點，簡單地看了看佈置，能感覺到你還是挺開心、滿意的；接下來就是你在店外長久的等待，以及和同學不斷的電話聯繫、翹首以盼；邀請的同學陸續過來，你的情緒也漸次高漲。看著和同學嬉戲的你，看著裙角飛揚的你，看著滿面笑容的你，我忽然有些感傷。我知道，以後你和同學一起的日子會越來越多，也許以後會不想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生日，甚至會想著要趕緊獨立生活，然而，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就好像合影時的主角已經是你和同學，我們已經成為背景和陪襯。
關於這點，印象比較深刻的還有你決定參加學校組織的圍棋比賽。那天是週四，媽媽還在上班，忽然被班主任通知，你要參加學校組織的圍棋比賽，還是在週末。因為之前在家，考慮到週末你還有課外學習，圍棋其實也並沒有系統地練習，我們覺得參加的意義不大，媽媽也問過你自己的意見、達成了共識。媽媽很意外，也有點失落，我還安慰了她。那一瞬間，感覺漸漸長大的你、自我意識漸漸覺醒，離開的時點仿佛就在眼前，歡喜又憂傷。
青春期的叛逆似乎來的有點早，你開始用消極不配合的方式抵抗。
記得有一次，媽媽要你中午完成寫話，因為下午還有舞蹈課。你就說自己很困，要午休，並且信誓旦旦說已完成構思，就差結尾沒想好。晚上吃完飯，在媽媽的提醒下，極不情願地拿出作業本。過了一個小時，我就看看媽媽怒氣衝衝地從房間出來對我說：「一個小時了，就寫了一句話，然後對著作業本發呆！」我質疑你中午撒謊了，你回復這次的寫話太難，想好的那些好詞好句忽然不見了……爸爸就問你寫話的主題，得知是《廚房裡的音樂節》，就提醒你：小時候不是給你講過《美女與野獸》嗎？裡面就有一段情節是廚房中的音樂會。你一聽，馬上沖到妹妹的書堆裡去翻找，過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跟我說內容太少、看完也不會寫。我告訴你，寫話要先審題，然後找一個特別的角度觀察、記敘。比如這次的寫話，如果是我來寫，就會分三部分。開始應該結合廚房中會發出聲音的物件，賦予不同的樂器角色，例如，你可以在開篇說「我們家的廚房裡藏著一支交響樂隊。筷子是指揮師……」接著第二段可以寫廚房中常見的聲音，第三段可以寫某次做菜不一樣的變化。過了一會兒我去看你，發現你基本上就是複述我的內容，完全沒有延展，還愁眉苦臉地告訴我，還沒到老師要求的字數……
還有一次，應該是今年元旦假期時。你一直拖延，導致假期作業沒有做完。那天上完英語課，下車時你說自己腳很麻、走不路，我好說歹說，你就是賴著不動，只好把你背回家，扔到沙發上：「好了，別裝了，起來吃飯了！」這時你滿臉笑容，狡黠和得意都溢出來，完全不加掩飾；但你還是不動，過了一會兒，我又去叫你吃飯，你還是躺著不動，我忍不住發火，你馬上變臉，委屈地說自己很困。媽媽實在受不了，就讓我把你抱回房間睡覺。結果你那天睡到下午舞蹈課前才起來，中午也不吃飯、更叫不醒，就是為了中午不做作業。所以，「永遠不要試圖叫醒裝睡的人」這句話確實總結得很好。
嘗試以邏輯自洽的方式為自己的行為作出解釋，這是你今年的第三個變化。
有一天，我剛進門，你一個箭步沖到我面前，掏出訂閱單，讓我給你訂書。我就問你，「家裡那麼多書，平時也沒見你翻過，你告訴我要訂書的理由？」你理直氣壯地回答：「可以提高我寫話的水準，我們班那些學霸都訂了！」我看了看你準備訂的書，提出質疑：「那為什麼你選的這幾本都不是寫話相關的？」你一下沉默了，很長時間不說話，後面眼神閃躲，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有幫助，因為如果有很多的課外知識，寫話就會很快。」我忍不住揭穿你，「好好說話，你是不是看中訂閱贈送的玩具了？」你告訴我自己想要「思維棋」很久了，這次看到禮物中，就特別想要，下了很大決心才讓我給你訂書。我質疑你，「家裡不是有圍棋、國際象棋嗎？平時也沒見你下？」你突然勇氣爆棚，大聲回答，「那是你們不會，也沒人陪我玩，所以我的水準一直沒提高。」然後，你就得逞了。
還有次送你上學，我問，「每次同學間互改作業你都上榜，寫話反而上榜次數不太多，是什麼原因？」明顯你沒想過這個問題，先懵了一下，然後很無辜地說自己不知道。我說：「是不是批評別人更容易，但換做自己的時候其實也不會？」你想了想，突然笑起來，有點靦腆。
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還是要告訴你。你在學校表現很積極主動，經常協助老師做一些事情，三年級時成為小隊長。那段時間，你出門前一定會檢查隊長臂章是否戴整齊了；換洗校服時，會自己先取下來放好。看得出來，你很看重這個榮譽，媽媽有時還會拿這件事打趣。有一天，媽媽忽然告訴我，她發現你的隊長臂章不見了、你也好幾天沒戴了，問我知不知道原因。下班回家後，我們問你情況，你很鎮定地回答：「不知道掉哪裡了，也不敢告訴我們，怕被批評。」媽媽還安慰你，立即就線上下單。等臂章寄到後，你還是沒戴著去上課，媽媽發現後問你原因，你說老師最近不讓戴。我們覺得奇怪，但也沒多問，那幾個臂章就一直放在桌上。後來真相浮出水面：上英語課畫畫被免去小隊長。我和媽媽複盤這件事，從你的反應來看，你一定是做過場景演練的，不然不會這麼縝密。
下面再說說其他的事情。
今年暑假，疫情三年後，我們終於第一次出去旅遊。在大理雙廊的那個晚上，很意外的看見了滿天星斗。你和妹妹還是第一次看見繁星閃爍，異常開心。我就得意地跟你們吹噓，說自己小時候，經常在夜晚躺在草地上，雙手枕頭、翹著腳仰望星空。你倆馬上依葫蘆畫瓢，旋即又馬上起身，說青草很紮，我有些無奈。那天晚上，給你們指了模糊的銀河以及明亮的牛郎織女星，非常開心。
北京冬奧會，你特別喜歡穀愛淩，也很快就學會了騎自行車和滑滑板。你學騎車特別快，用了兩個下午、摔了幾次，就掌握了平衡。騎車這件事還是體現了你身上要強的性格，特別好。
今年你可以記述的事情還有挺多，也基本沒有提及給你輔導功課尤其是數學的情景，因此心情還是比較愉快的，那就放到以後再說了，主要我也沒有太想好怎麼跟你講數學的作用。
最後照舊說說今年的主題。爸爸已經是一個年過四旬的中年人，也許是因為歲數的緣故，現在經常會有孤獨的感覺，不是生活上的孤獨，而是心智上的孤獨，對於很多事情的認知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爸爸現在對於時間的體會特別敏感。時間實在奇妙，爸爸和你，一個在70年代，一個在10年代，中間跨了一個世紀。就像一前一後的兩條河流，一個在等待，一個在追逐，我們在秋天相逢，隨著時間的流轉，我倆註定會在不同的河道流動。也許，只有到了故事的結尾，兩條河流才交融碰撞在了一起，泡沫飛濺，吞噬世事的萬千塵煙。
時間才是生活真正的主角和靈魂。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生活的軌跡也往往千差萬別，我們在時間長河中奮力衝浪，希望能夠折射七彩陽光。那該如何面對平凡的生活呢？如何面對命運的時間河流呢？我現在的認識是，該哭泣的時候哭泣，該喟歎的時候喟歎。承受我們必須承受的，改變我們能夠改變的，同時盡其所能地體驗生命中的細微美好。不管時代的大船如何顛簸，也不要忘了看一眼舷外粼粼的波光，欣賞那暮日熔金，夜月瑟瑟。
你很喜歡火燒雲，今年有一天深圳全城都是絢麗異常的火燒雲，那天朋友圈全在刷屏。爸爸寫了一首詩，照例送給你。
仲夏夜
風吹過城市的夜，水聲緩慢而憂傷
夢哼著遠方的歌，音節沉悶而迷茫
船承載分別的渴，眼神迷離而慌張
形形色色的雲朵，在城市之間流浪
風一般悄來
海一樣遺忘
今夜何夜
長溝流月影徜徉
二〇二二年十月十六日於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