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铜镜中的女子,发黑如绸,轻眉凤眼,腻肤丹唇,粉黛不施,却是一个俏丽眼波的流转便是万种风情。
“三儿,我美么?”紫嫣轻启朱唇,问。
“美,九姨奶奶,咱姜家大院先先后后的这几位太太中,就数您最美了。”三儿是一个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的梳头丫头,顶多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是因为打小便在姜府中历练,说起话来一张小嘴像是抹了一层蜜,不过好在说的倒是实话,并不讨人厌。
“是么,那比前几日新进门的十姨奶奶呢?”她仍是有些不甘心,追问道。手指心不在焉的摆弄着桌上方才三儿卸下来的金钗首饰发簪头面。
“十姨奶奶么,不过一个青楼出身的狐媚女子罢了,哪儿能和九姨奶奶您比,也不知老爷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三儿不屑的撇了撇嘴,说。这是大户人家的通病,即便是个小丫头片子,也不肯瞧得起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
“当丫头的,就当有个丫头的样子,东家的是是非非是轮得到你来搬弄的,别忘了,就算是你九姨奶奶我,当年也不过是“庆福班”的一个女戏子罢了。”紫嫣嘴上虽仍是数落着,笑容却挂在脸上了,这一点,三儿比谁都先看到。
“可九姨奶奶您当年可是咱这北京城四大花旦中最出名的角儿啊!她一个青楼卖笑的。怎么比得上您?”三儿越说越来劲儿了。紫嫣的发饰差不多已经卸完了,一头墨砚般的漆黑长发瀑般泻满双肩。
“好了,好了,夜也深了,你也先下去吧!”紫嫣冲三儿摆了摆手,说。一双眼睛却只仔细的盯着镜中的俏丽人儿。
“那九姨奶奶您好生歇息着,三儿就先告退了。”三儿听话的放下梳子,冲紫嫣福了福身子,便往门口去了。
“哎,把屋檐上的红灯笼给点一个。”紫嫣似有意无意的又加了一句。
“哎!”三儿应着,走了出去,轻轻的带上了半旧的朱红檀木门。
紫嫣扭头怔怔的望着那似在等待插销的门闩,愣了许久。
夜,深了。
床上的人儿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双老圆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睁着,猫似的。
吱——
是老旧木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听起来显得格外惊心,床上的人 儿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一个黑影迅速的自门缝处闪了进来,又小心翼翼的回头插好了门闩,然后转身直扑向屋内的红木大炕床。
“少爷。”床上的人儿立马娇叫出声。
“快……快帮少爷熄熄火……小浪蹄子的,可想死少爷我了。”男人匆匆退尽衣衫,迫不及待的便朝床上女人的身上压去。
“喔……少爷……。”女人的呻吟逐渐变的缠绵而无力,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夹杂其中。
剩余夜色,分外旖妮。
2
“快,快关窗子,那儿还有个缝,今儿个北风,这屋子朝北,这时候可不能让九姨奶奶着了凉,九姨奶奶想吃什么,就让厨房里快做。”
今儿个一大早的,九姨太的这间闺房就闹开了,大夫来了又走了,却留下了有喜三个月的话儿,姜府上下一下子炸开了锅,姜老爷忙不迭的往九房那边赶,一屋子的丫头伙计们忙成了一团。
“嫣儿,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想吐么?”姜老爷坐在紫嫣的床边,一脸疼惜的问。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二十几年来,姜家就出了姜少爷景明一个独苗苗,还是当年少姜老爷背着大奶奶跟着底下的一个丫头私混,搞大了肚子少姜老爷没得法子了才将她扶做了二房姨奶奶。说也奇怪,二姨奶奶的肚子自从生下了景明后便不见了动静,并于三年后莫名病逝,大奶奶的肚子更是从来没有长大的迹象。这之后姜老爷又分别收了三、四、五、六、七、八,六房姨奶奶,却始终没能留下一儿半女,更为蹊跷的是,这些姨奶奶们均先后在进门三年后莫名病逝,症状与死去的二姨奶奶相似,却没有一个大夫可以解释出个所以然出来。曾一度被认为是死去的二姨奶奶的阴魂在做怪,请了无数的巫师神婆来搭祭坛跳大神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一时之间搞的姜府上下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姜老爷心中的一个死结,但现在这个结却被九姨奶奶给解开了,九姨奶奶有喜了,所有的谣言以及阴霾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所以现在,九姨奶奶对于喜出望外的姜老爷来说,简直可以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摔着了。
“嗯,好多了。”紫嫣轻声应着,冲姜老爷嫣然一笑。年过半百的姜老爷立马被这个笑给迷的七晕八素的,更喜了。
然而,九姨奶奶紫嫣给姜府带来的喜气却并没有维持太多时间,三日后的一个早晨,九姨奶奶,流产了。
那正好是每日鸡鸣天刚破晓的时刻,天刚蒙蒙亮,再加上冬日夜长昼短,姜府的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一片寂静之下,忽听见一声凄历的嘶叫从九姨太的房中传来,早起的下人们吓的忙不迭的往九房跑,三儿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她看见九姨太已经从炕床上滚了下来,连带着被单床褥散落了一地,九姨太的脸色白的吓人,双手捂着小腹痛苦的在地上打滚,嘴里发出竭斯底里的喊叫呻吟,撕心裂肺,白色的底裤上,流满了鲜血——
三儿当场怔在了原地。
3
这里是姜府的竹苑,也是二姨太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原本颀颀向荣的茂盛生长了一园子绿葱葱的湘妃竹,自二姨太逝世后,这里便成了一块心照不宣的禁地,下人们又疏于打理,慢慢就荒废了下来,成了一片人迹稀少的乱竹林。
“那可是你自己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女人犀利的叫声在竹林中荡漾,又随风消逝。
“亲骨肉又怎样,将来分家的时候谁知道谁是谁?”男人明显的也怒了,吼的比女人还大声。
“你……你简直不是人,亏我还那么相信你,那天晚上你带来的酒我二话不说就给全喝了,没想到你……”女人的声音开始呜咽起来。
“哎,你哭什么哭啊哭什么哭,想把人给哭来啊!烦死了,不就死个孩子嘛!什么大不了的。”男人更加不耐烦起来。
啪!很清脆的一声巴掌声。
“你这个畜牲。”女人的声音又尖锐了起来,提高了很多。
“你……你竟敢打我!”很明显,那一巴掌是被男人挨着了。
“你放心,除了这一巴掌,我还会送你许多许多让你完全竟料不到的东西,大少爷。”女人的声音忽然阴冷了下来,像是诅咒。
风起,林中竹枝摇曳一片窸窸簌簌,人声隐没,稍后风停,一身着七镶七滚的翠绿色绸旗装的貌美女子自里走出。
“三儿,我美么?”又到了每回入夜洗漱卸妆的时候了,紫嫣对着面前的回文雕漆铜镜,仍是那句问话。
“美,九姨奶奶,咱姜家大院先先后后的这几位太太中,就数您最美了。”三儿笑嘻嘻的,仍是那句回话。
紫嫣却是没有一丝要笑的意思,对着镜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三儿不敢言语,埋头只顾轻手卸着紫嫣头上繁琐累坠的饰物。
“哦,对了,今夜的红灯笼就不必点了。”紫嫣又开口,吩咐着。
“哦。”三儿轻声吭一声表示知道了,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对了,九姨奶奶,昨个夜里我起床小解的时候,看见十姨奶奶的屋檐上的红灯笼也给点了一个。”良久,才听三儿又轻声轻气的来了一句。
“哦。”紫嫣应了一声,眼睛却仍是直直的盯着镜中女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4
“老爷,九姨奶奶叫唤今个儿身子不舒服,使了奴婢将饭菜传到房里用。”低头说话的丫头,空荡荡的穿了件青莲色新绸紧身袄子,白地平金马甲,瘦削着个肩膀,明油绿窄脚裤子,阑干袖管里露出的小半截白皙手腕竹竿样的纤细,说话有些像常唱戏之人嘤嘤软软的那种嗓音,听起来很舒服。
“哦,知道了,阿福,帮忙给收拾收拾。”正座上的姜老爷应了一声,转身招呼身后立着的一个青衣小厮,再转过头时,却发现九房来的青衣丫头正定定的望着自己,四目相对,姜老爷竟有些失了魂魄。
挑眉淡扫如远山,凤眼明眸,顾盼流连间皆是勾魄摄魄,玲珑腻鼻,肤若白雪,朱唇一点更似雪中一点红梅般孤傲妖冶,天,简直活脱脱一个从锦画中走出的人间仙子。姜府上至当年以端庄秀丽而闻名的大奶奶,下至现今分别以脱俗美艳和狐媚撩人见长的九姨奶奶和十姨奶奶,在偌大个北京城皆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在姜老爷看来,与面前的这个绝色女子一比,原来天下的女人都不过是糟粕罢了。
青衣丫头意识到姜老爷的注视,表情有些惶然,连忙埋下头去,眉眼之间,却更显楚楚动人,阑干袖管被姜老爷一把拽住。
“你就是九姨奶奶昨个新买回的丫头?”姜老爷的声音温和的出奇。
“嗯。”青衣丫头羞涩的点点头,却仍是不肯再抬起头来。
“什么名字?”
“锦簇。”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姜家的十一姨奶奶了。”姜老爷忽然定定的,宣布。
一语惊四座,大奶奶,十姨奶奶,少爷景明的目光刷刷的朝这边扫过来。
姜老爷的六十大寿,有堂会。北京城的四大名旦都来了,在天井里芦苇棚底下搭了一个大大的红戏台子,点着大红灯笼。姜老爷携了三个太太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又是一长串的大红灯笼。锣鼓声中,戏台上红红白白的人儿已经打成了一片。演的是三国志马谡失街亭的一出,台上的马谡一身大红战袍,飘起来,露出黑色的底,很是飒爽,金戕长枪的舞的满台尘土飞扬。锦簇却是无端的烦燥了起来,银碟子里拿了一小块金糕有一口无一口的吃着。她身边紧坐的便是姜老爷,崇洋戴了幅西洋平光眼镜,正津津的瞅着戏台子一动也不动,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愈发显得蜘蛛网般的突兀。锦簇的眼角无意识的四下乱瞥着,看见景明在楼下,怔了怔,正碰着景明也在往上瞄,不小心四目相接,两人都愣了一愣,谁也不知道谁的眼睛里到底在上演什么戏码。
锦簇回过神来,发现景明仍在巴巴的往楼上张望,便随便给姜老爷找了个脱身的理由,匆匆穿过人群,下了楼来,走过景明的时候,脚步分外的快,景明前一刻仍在同人笑嘻嘻的,后一刻却变了脸色,飞快的绕到戏台子后面去了。
景明从戏台子后出来,果然看见锦簇在前面典字栏杆的走廊上急步着,四下无人,景明飞奔了过去,一把拽住锦簇的衣袖。
“你……你到底要折磨我到几时?”景明上气不接下气的。
“今个儿夜里,若是姜老爷没来,我便把屋檐上的红灯笼给点一个。”锦簇匆匆扔下一句,用力甩开景明的胳膊,又前方急去了,仿佛从未碰到过景明一般。
只留景明一个人在长廊上欣喜若狂。
夜,深沉。
俱寂之下黑暗中飘忽的红灯笼似索命厉鬼充血的眼。
“簇儿……我来了……”黑影自门缝处轻易闪进,低声浪叫着扑向屋内的大红雕花炕床,忘情揉搓起来。
床上之人惊醒坐起,却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即使没有灯光,借着窗外白花花的月华,景明仍是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怀里搂着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姜老爷。
景明踉跄后退几步,一下子骇跌倒在地。
5
姜少爷的丧事还没过满七,姜家又出事了,先是九姨奶奶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的天天叫唤脑子疼,一日胜过一日的消瘦下来,大夫换了又换却仍是毫无效果,症状却是愈发与前几位姨奶逝前相似起来。姜府上下一下子陷入了空前的紧张的状态,更让人惊恐的是,不多久,进门没多久的十姨奶奶也传染似的闹起了与九姨奶奶相同的病,那些似乎已经远去了的谣言与人心惶惶又开始在姜府肆虐起来。
恰好南门外近日搬了位科尔沁草原上过来的满州大夫,听说是华佗再世,无病不医,一时之间被传的很神,不过也确实,无论是再怎样缺腿断臂或生命垂危几近奄奄一息的人,只要抬进他那屋里,出来便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了。姜家听闻此事,忙不迭的便将此神医给请到了府中,结果满州大夫却从姜家姨太太们每夜入睡前点作安眠之用的安魂香上面查到了茴草散,这是一种源自西域的慢性毒药,作香使用,为期三年,用者必毙,且死状与平常身虚体弱郁郁而终无异样,故平常大夫是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的。且此毒无解药,若使用时间不长停用即可。
送走了满州大夫,姜老爷的脸铁青的可怕,大奶奶的脸则惨白的可怕。因为姜家上上下下百十号人都知道,姜府所有的姨奶奶每日所需安魂香均由大奶奶负责发放,二十几年如一日,无一例外。而今证据确凿,大奶奶自是百口莫辩。只是奇怪姜老爷虽然早已变了脸色,表现的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平静,即不发怒也不质问什么。只是嘱咐九姨奶奶与十姨奶奶好生休息,十一姨奶奶停了每日所用安魂香,仅此而已。可越是如此,却越是让大奶奶觉得心惊肉跳忐忑不安,老爷的脾气暴燥易怒,自己跟了这二十几年来是最了解的一个,可这次,姜老爷的表现却让大奶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三日后,姜老爷的休书终于下来,大奶奶于正室卧房自绞。
然而,姜家的悲剧却并没有因为茴草散的查出大奶奶的死而结束,反而有了愈加辅张开来不可收拾的意思。大奶奶下葬的第三天,十姨奶奶疯了,明明对着的是九姨奶奶,却硬要叫是大奶奶,骇的不得了,又哭又笑了起来。在偌大个姜府绕着圈子满院子的奔跑,丫头小厮们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一时之间弄的整个姜府鸡飞狗跳。大夫来了,说是得了失心疯,没得治了。摇摇头又走了。而那个忽然冒出在南门外红遍几乎大半个北京城的满洲神医,昨个夜里却在自个儿家中喝酒喝死了。老爷来了,也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说什么,任她胡闹去了。
这里是夜半的竹苑,月光微弱,形如钩,映得整个湘妃竹林一片鬼影瞳瞳,微风拂过,叶与叶之间摇曳磨擦似小孩子一阵一阵呜咽的哭声。
“姜少爷锦明被他爹给活活打死了,大奶奶自绞了,现在十姨奶奶又疯了,连那个被迫帮着我们演戏的满州大夫我们也让他喝酒给喝死了,而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所以,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紫嫣定定的望着锦簇,说。月光下,锦簇的眼睛妩媚的妖狐一般,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看着紫嫣就生恨。
“当然知道,马上从姜府永远消失,是么,我的九姨奶奶?”锦簇的腔调却有几分奇怪。
“知道就好。”紫嫣转过身子,冷冷的,说。
“紫嫣啊紫嫣,你还真当我是以前‘庆福班’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被你骗的簇儿妹妹么?”锦簇忽然在紫嫣身后寒寒的笑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紫嫣立马警惕的回过身子,继而又恶狠狠的,道:“你可别忘了,你是吃了我的断魂丸的,三月之内,若是从我这里拿不到解药,你以为你还活得了吗?”
“哼。”锦簇冷哼一声,道:“三年前你我同为‘庆福班’的当红花旦,我年龄小,你便处处帮助我爱护我,我自幼体弱多病,而你则出身医药世家,从小饱读医书,我更是没少受你的恩惠照顾,我打小便是个孤儿,便把你当自已的亲姐姐来看待。没想到你却妒忌我的美貌,妒忌我比你红,竟在我每日所饮的茶水中偷偷投入可以让人假死的药,并在我昏倒后故意制造出我自绞而亡的假象,更为卑鄙的是,你居然在我下葬三天后苏醒那天又将我从棺材中挖出,偷偷运走,并将我常年累月的关到狼枝山的一个地下洞穴中,仅仅是为了满足你眼睁睁的看着我空有一张倾城之貌却永世不得见人的崎形快感。这次,若不是姜家十姨奶奶进门,夺了你在姜老爷和姜少爷面前的宠,而你想利用我的美貌迷惑姜家二位爷,借机除去劲敌的话,我怕我这辈子都别想再有出头之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紫嫣仍是面不改色的,说。
“我想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被你骗过一回,你真以为我还会被你骗第二回吗?你认为我又真的吃了你的断魂丸吗?那日在洞穴我之所以会吞下你给的断魂丸,不过是脱身之计罢了。实际上我不过是将断魂丸含在了舌根底下,趁你不备又吐了出来,我那么了解你,又怎么会相信你所言事成之后放我远走高飞的鬼话,而若想让一个人真正干净利索的永远消失,唯一的方法就是制造那个人的死亡,所以,断魂丸根本没有解药,对不对?”
“你猜的很对,我的簇儿好妹妹,断魂丸的确没有解药,我那么那么的恨你,又怎么会真的让你活着出姜府,只是,好久不见,你变聪明了不少呢?”紫嫣仍是浅笑着,贴进锦簇的耳畔,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真以为你斗得过我么?就凭你那点小聪明!”
“是么,可是如果我告诉你,那被我吐出来的断魂丸,已经被我研成了粉末兑进了你每日所食的饭菜中呢?”锦簇也是浅笑着,回应。
紫嫣的脸一下子变得惨无血色。
九日后,姜府九姨奶奶紫嫣在晚膳后忽然七孔流血,暴毙而亡,死状极惨。
6
夜了。
红木床塌上的女人有着一张极美的脸,月华自半旧雕花纸窗斑驳射进,洒在她脸上,更显出那张脸脱尘般的绝色来,她好像睡熟了,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鼻翼随着鼻息有规律的一张一翕着。
“簇儿妹妹……簇儿妹妹……”
是风么,还是女人的呜咽?
一扇忘了插销的窗叶子忽然洞开,一阵冷风呼啸着卷了进来,发出巨大的声响,窗边梳妆台上的零碎被卷落了一地,床上的人儿忽然睁开了双眼——
床前赫然立着一红衣女子,借着十五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是一件品红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长袄,风起,长袄下摆飘起露出底下大红如意小脚裤子。那不是,那不是九姨奶奶下葬那天身上穿的丧服吗?再往上看——
“啊——”
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划过姜府寂静的坟墓般的夜空,又沉寂了下去。
“没用的,叫更大声也是没用的,整个姜府的人都被我下了安眠粉,不到明早鸡鸣破晓,他们是不可能醒过来的。”红衣女子用脚踢了踢已骇晕滚落在地的锦簇,恶狠狠道。自怀里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有了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皮,我在姜府还怕活不下来吗?”红衣女子说着已将匕首朝锦簇耳际处狠狠划去,鲜血顿时冉冉的流了出来。
铜镜中的这张脸,是死去了的九姨奶奶的,只是皮肤惨白的过于诡异了些。镜中女子却仅是冷笑着,将手缓缓伸向耳际处,然后猛地一撕,一张脸皮瞬时脱落下来,再看镜中的那张脸,居然是大奶奶。
“哼,就凭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片子,也想和老娘我斗么?”大奶奶饶有趣味的把玩着手中的两张人皮,讥讽道:“从南门外忽然冒出的满州大夫查出了安魂香里面含有茴草散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安魂香的确是我每日发放的不错,可是我每次都是检查了又检查才放心,并且,我也从来没有在里面兑什么茴草散,所以,只有可能是有人在故意栽赃诬陷,也许安魂香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茴草散,满州大夫也是假的。又或许安魂香里的确被人兑入了茴草散,毕竟那么多姨太太死了是事实,不过我们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罢了。可这些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被你们两个给逼离姜府的。”
“只可惜你们俩就算再精明,也终究是年龄太小,你们又真的以为我会傻傻的坐以待毙以死明志吗?你们所看到的自绞身亡的大奶奶不过是个假死相罢了,而真正的大奶奶在自绞之前就吃了假死的药,下葬三日后苏醒,便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创开棺木,逃了出来。并且,这几日我一直在暗处秘密的观察你们,看到你们自相残杀我真是好开心好开心,九姨奶奶下葬后,我又在一天夜里挖开了九姨奶奶的棺木,剥了她的脸皮回来。所以才有了今日九姨奶奶冤魂重现的好戏,锦簇啊锦簇,等待会儿我贴了你的这张脸皮,再将你的尸体运回大奶奶空棺里,明日一早,姜府的人们苏醒过来,谁又知道你其实是我,而我其实是你……”
大奶奶说到这里时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红木雕凿双龙戏珠铜镜。镜中大奶奶的身后,空荡荡的飘忽着一只品红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袖管,阑干袖边的底下孤单单的垂着一只极瘦的手,大奶奶的脸色猛一下惨白,缓缓转过头去。
“你……你是……”大奶奶一下子从紫檀木雕花园凳上跌了下来,声音也因极度骇怕而变了腔调,瞪的老大的一双杏眼惊恐的望着前面。
“我是紫嫣,还我皮来……”大奶奶的面前亭亭立着一曼妙女子,穿了一套与大奶奶完全相同的大红旗装,只是那张脸,那张脸居然生生被人剥掉了表皮,血肉模糊一片。刻意拖长的幽怨音调在这样的寒夜里听起来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大奶奶已经骇软在地成了一摊泥动弹不得了。
“哼哼……”女子却是冷笑着从怀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狠狠的朝大奶奶的心口处刺去。
7
“平日里总是伺候你们这些太太们在姜府里作威作福,今儿个总算轮到我了。”女子说着将手缓缓伸向耳际处,撕掉一层血肉模糊的假皮,底下露出一张清秀俏丽的脸,是三儿。
“待我贴上十一姨奶奶的这张脸皮,再把你们这两个原来就该是死人的尸体清理出去,明个一早姜府的人醒来,谁又知道十一姨奶奶其实是个梳头丫头,而真正的十一姨奶奶已经是个死人了呢,而姜府的损失也不过是凭空消失了个丫头,可不过一个丫头罢了,谁又会在意呢?”三儿说着拾起锦簇的那张脸皮,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对着铜镜细致的贴了起来。
半响过后,镜中的绝色女子脸上已找不出半丝丫头三儿的痕迹,三儿满意的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女子亦风情万种的回了她一笑。
三儿这才转过身子,仔仔细细的对着十一姨奶奶这间闺房环顾了一圈,终于,视线落在了大红平金五凤齐飞围屏后的金漆大衣橱上,折腾了这许多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快亮了,现在把十一姨奶奶和大奶奶的尸体运出姜府是不可能的,只有先藏个地方,待日后再慢慢想法子了,这么想着,三儿已经走到了金漆大衣橱面前,拉开了檀木柜门。
翌日,鸡鸣三遍,破晓,姜府后院子里逐渐有了打杂的下人们的脚步声。扫地的,打水的,淘米的,吐痰咳嗽的,每一声的发出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都显得那么的清晰。
三儿,当然现在应该称十一姨奶奶了,也由丫头们搀扶着起了床,下了地儿。然后便是更衣,洗面,漱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的时候三儿特地交代了要在两颊上多搽点胭脂,这样总能掩饰些面皮的苍白。又让梳头丫头给梳了个十一姨奶奶惯用的珠凤朝天髻,不过多打了前留海,同样不过是为了让整张脸看起来更舒服自然些。
终于收拾妥当,出了十一姨奶奶这扇门儿,正如三儿所言,谁又知道,十一姨奶奶其实不过一个莫名失踪了的梳头丫头,而真正的十一姨奶奶,还在自己闺房里的金漆大衣橱里呢?
午膳的时候,厨房里新上了一道肉汤,一些莫名的被搅的很碎的肉屑,以香菇为配菜辅之,再兑上香葱,生姜之类辛料炖之,整道菜看上去赏心悦目至极,老远就闻到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听说是姜老爷特地从东瀛带回的材质,珍惜至极。为女子服用有补血养颜的作用。三儿毕竟还是三儿,听说是好东西就恨不得给全塞进肚子,整道菜就她一个狼吞虎咽着,一边嚼还不忘一边给姜老爷撒撒娇,说好吃真好吃,老爷待妾身们真好。却没有注意,整道菜,姜老爷与已发疯了的十姨奶奶几乎一筷子也没动。
又是一个清爽好凉夏。
打发掉了每日服侍更衣洗漱卸妆的丫头后,三儿径直走到了金漆大衣橱面前,伸手拉开了柜门。
可是,三儿的脸色却是拉开柜门的那一刻凝固了,忽然便惨成了一张白纸,嘴巴颤抖着张了又张,想叫却是什么也没叫出来。
金漆大衣橱里,大奶奶与十一姨奶奶的尸体还在没错,可是她们的头,大奶奶与十一姨奶奶的人头,竟从颈部齐齐被锐器生生割去,留下碗口大个血淋淋的疤,断口处流下来的血已经染遍了尸体身上的鲜艳旗装,看上去十分可怖。
“这……这是……”三儿的声音已经嘶哑的快说不出话来了。
“是不是想知道她们的头哪里去了”一个低沉晦暗的男声忽然出现在三儿的身后,三儿迅速回过头去——
“姜老爷——”三儿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她们都在你的肚子里啊!我的小美人,你今天不是吃的那么的津津有味吗?”姜老爷阴笑着朝三儿欺过来,皱巴巴的一张老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活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破抹布。
三儿的胃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姜府的每位姨奶奶在进门三年后都会莫名死掉吗?那是因为我在她们每夜所用的安魂香里面兑入了茴草散,你又知道为什么我会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少爷景明给乱棍活活打死吗?那是因为景明根本就不是我儿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生育功能,在与大奶奶成亲一年后我悲哀的发现了这个事实,你知道我的心里又有好苦吗,我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决不能!恰好当时我的一个贴身丫头与厨子鬼混怀了孩子,被我发现。我便顺水推舟强逼这个丫头做了我的二房姨奶奶,并设计将厨子偷偷杀害,二姨奶奶生下孩子后我又怕她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便想到了用茴草散来杀人灭口,我做的很成功,三年后她顺利的死掉了,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因为我平日里与她表现的太恩爱了。并且我在杀人过程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尤其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后来的三,四,五,六,七,八,六位姨奶奶也是我用茴草散杀害的,看着这些花一样的女子在我面前娇艳开放然后枯萎凋零,我就会产生一种极其消魂的愉悦感受,真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当然,这时候你又要疑问了,为什么大奶奶这二十几年来在姜府却可以无病无灾的平安度过?那不过是我看在她额娘在光绪年间还是个和硕格格,她好歹也算是半个格格,而我们姜府的生意若是少了她娘家的帮助损失可就大了,可惜后来她娘家家道败落,我自然也就不用在顾忌什么干尽利索的就把她给休了。
可上天却让我遇上了九姨奶奶紫嫣,这可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又精通医术,很轻易的便发现了安魂香里面的茴草散,可惜她却推断错了茴草散的始作佣者,以为是大奶奶为了排除异己所为,所以她后来惨死于同门师妹之手,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够聪明……”姜老爷一边说着一边一步步向三儿逼近,两只满是褶皱的枯木似的老手前伸,想要扼住三儿的脖子。
“谢谢你听我将这么多,可惜,你也快要死了。”姜老爷的双手已经紧紧的扼住三儿漂亮白皙的脖子,正狠狠的往一起勒着,三儿努力挣扎了几下,终于,吐出舌头,死了。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已经呆了很久了。”姜老爷放下三儿的尸体,又拍了拍手,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口。
良久,终于听见金漆大衣柜的另一扇檀木门后一阵窸窸簌簌的,然后门开,从里面走出一身着一袭藏青旗装的貌美女子,是十姨奶奶。
“老爷。”十姨奶奶缓缓走至姜老爷的面前,颤微微的行了个万福。
“其实,在我的这十一房太太中,你才是最聪明的一个。”姜老爷忽然伸手捏住了十姨奶奶的下巴,说。目光却不在十姨奶奶的脸上聚焦,反而向更远处飘忽去了,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