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假疯真癫
江面清澈无浪,岸上怪石嶙峋,暗红色的岩壁昭示着几百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战,壁上刻着两个大字,“赤壁”。(注一)
昔年杜牧经此写诗《赤壁》,托物咏史,今朝陆伯霖虽无此等雅兴,却也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标志着进到黄州入了宋境。
抵至岸边,船客纷纷下船,陆伯霖也与万归亭辞别。这位万大当家今日展现的实力超乎陆伯霖的预期,相较殷晖,或许他才是江湖中生代中的第一人,万归亭胸怀坦荡,在扬州蒙面偷袭靳穆的应不会是他。
陆伯霖正要催促李洛嫣与红芍上马赶路,却见李洛嫣拉着那青楼女子走了过来,不待李大小姐开金口,陆伯霖便知道麻烦来了。
“伯霖,可否带着这妹子同行,我方才问过她家中情况,妹子无父无母,身世凄凉,之前为讨口饭吃被骗到青楼强迫接客,若是继续让她一人漂泊,保不齐又会遇上歹人恶霸。”李洛嫣取出手帕替女子擦拭眼角泪痕,短短乘船的功夫,这女子似已成了李洛嫣的闺中密友。
“公子,求求你带上我,小女子名唤馨儿,甘愿做公子的牛马。”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陆伯霖面前,泪水滴答滴答。
此行目的是去江陵与华云天比武,可不是救青楼女子从良,陆伯霖背过身正要回绝,却听李洛嫣道:“馨儿姑娘快快请起,我替陆公子答应了。”
馨儿闻言,急忙磕头谢恩,陆伯霖狠狠瞪了李洛嫣一眼,可李洛嫣早习以为常,牵起馨儿施然而去了。
一男三女进到黄州城时,已是黄昏,街巷上时有成群结队的宋兵经过,甚是热闹喧哗。陆伯霖找了家客栈安顿好三女,刚想出去转转,又被李洛嫣黏上了。
虽说此地宋军纪律严明,但城中人多难免鱼龙混杂,陆伯霖不敢如鄂州那般甩开李洛嫣,只得一言不发,装聋作哑。
“伯霖,你逛过青楼吗?多久去一次?一次叫几个姑娘?”李洛嫣百般问询,可陆伯霖就是闭口不答。李洛嫣正自懊恼,忽见陆伯霖停下了。
前面围了一大群人,正当中一个乞丐手舞足蹈,动作夸张,时而学作猛虎下山,时而模仿巨蟒出洞,间或发出几声嘶鸣,惟妙惟肖,仿若真被鸟兽附体了。这乞丐少说也有六十岁了,浓眉上扬,高鼻阔口,本该是一副豪雄模样,可神态却有几分疯癫,衣不遮体,头发凌乱,周身尽是泥垢,别人给的赏钱看也不看一眼,全然沉醉在表演中。
李洛嫣问道:“伯霖,这谁呀?”
陆伯霖负手观摩这老乞丐的表演,依旧不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乞丐结束了表演,往城外行去,陆伯霖悄然随在后面,见李洛嫣也跟了过来,这才开口道:“这老者方才表演的是一套精巧绝伦的功夫,将鸟兽捕食猎物的技巧融汇入拳脚之中,观其年岁容貌,极有可能是丐帮帮主洪若来。只是洪若来以侠肝义胆闻名江湖,而这老者却是疯疯癫癫,我打算前去确认一下身份。”
李洛嫣闻言,不由来了兴致,只听陆伯霖低声续道:“此人招法怪异,武功深不可测。李姑娘,若是发生意外动起了手,你一定要躲在我的后面不要乱动。”
李洛嫣心中一暖,轻轻挽住了心上人的手臂,不知是全神贯注于前方的老乞丐,还是假作不知,陆伯霖竟未有挣脱,
两人悄随着老乞丐出了城,进到一处山林中。山坡不算陡峭,却是树木苍天,地上遍是色泽鲜艳的菌菇,一条小溪由山间穿流而过。
老乞丐曲指成钩,若鹭鸟趾爪,从小溪中接连抓起几条赤红色的大鱼,也不点火煮食,而是直接生吞活剥,吃完鱼后,又摘了一把菌菇,放入口中咀嚼。
不多时有浓白色的液汁从老乞丐的口鼻中流出,老乞丐狂态毕现,时不时发出怪吼,四肢着地若猿猴般往山上爬去,最后钻进了一个黑乎乎的洞中。
月明星稀,已是深夜,等了一会儿见老乞丐没有出来,陆伯霖正寻思着是否回客栈,却忽感到不远处有人走来。
陆伯霖拉着李洛嫣寻地方隐蔽,可对方旋即便发现了两人的存在。只听一人冷冷道:“阁下是谁,有些事奉劝莫要多管。”
陆伯霖定睛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男子,年龄要比自己长上几岁,五官棱角分明,发髻齐整显是有精心修饰,衣上虽密密麻麻打有补丁,却是干净洁白,污渍全无,尤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袖子,两道袖口又宽又长,非寻常布料缝制。男子的左右还随了两人,皆年过不惑,左边那人背负一把鬼头刀,右边那人腰挎一对铁爪钢杖。三人俱是乞丐打扮,却又气度非凡,未有寻常乞者的卑微懦弱。
陆伯霖思及一人,问道:“对面可是丐帮独孤飞?在下陆伯霖,路经于此,并无恶意。”
中间那男子应道:“陆公子,请你速速离开,丐帮中事,无需外人插手,若还当我摘星袖独孤飞是一号人物,也请往后勿在江湖中提今夜之事。”言语中竟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李洛嫣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陆伯霖却未争辩,拉着李洛嫣往黄州城内走去。
二人方走不远,就听得一声怪叫,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从洞里窜了出来,手上提着一条蛇,蛇近六尺长,黑白花纹,臂腕粗细,竟是一条大银环蛇。可这乞丐浑不在意,用手掐住蛇的七寸叫嚷道:“哈哈,我守了七日,终逮到你这怪蛇,看我不吃了你,吸你功力,做天下第一高手。”说完竟一口咬了下去。
独孤飞忙道:“师父,别吃,有剧毒!”
可洪若来早已丧失理智,将蛇血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仰天狂笑,圆睁的眼中泛着可怖的红光。
独孤飞心痛万分,单膝跪地,另外两人也躬身弯腰,三人齐声道:“帮主,请随我们一道回去,帮中事务还需您来主持。”
洪若来充耳不闻,指着眼前三人道:“慕容城,华云天,宫彻,你们三人一起上,我洪若来何惧!”说完运掌成风,若猛虎捕食向三人直扑而去。
三人匆忙后撤,陆伯霖这时也折了回来,冲三人道:“你们洪帮主饮了蛇血,神志不清,你们再不出手,还待何时?”
独孤飞知陆伯霖所言非虚,对身旁两人道:“蔡长老,楚长老,事已至此,看来只有先将帮主制住,再想法子排出他老人家体内蛇毒。”说话间独孤飞的长袖挥出,如鞭似棍往洪若来胸口横砸而来,蔡楚两位长老也各拔出兵器,加之双剑在手的陆伯霖,四人各占一角,将洪若来困在正中。
洪若来仰天怪吼,毫无惧色,他身形晃动极快,变化莫测,时而像出山的猛虎,时而若撼树的灰熊,时而似奔驰的白鹿,时而又化为入水的蛟龙。四人的阵型瞬时便被冲散,只得各自为攻,斗至三十余合,竟落了下风。
饮了蛇血的洪若来,仿佛有无限气力,越战越勇,陆伯霖和独孤飞尚有余力防御,可蔡长老和楚长老已难应付。只见洪若来右足向上一勾,若巨蜥摆尾,力道十足,使刀的蔡长老稍迟一刻,腿骨便被扫中,身子倒跌而出。另一边楚长老本想借机挥杖而下,却被洪若来用指间夹住,洪若来的手指顺钢杖而下,锋利的指甲立时插进了楚长老握着钢杖的手,楚长老惨叫一声弃了钢杖,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陆伯霖这边将陆家剑法中的精妙招式尽数使出,却总是被洪若来以怪异的姿势避过,而独孤飞的长袖虽侥幸击中了几次,但近乎隔靴搔痒,无法限制疯癫成魔的洪若来行动。
至入江湖来,陆伯霖遇到过许多高手,有的人或许实力略强于己,但终归有应对之策,可今夜面对洪若来,却是毫无取胜之机,难道这就是自己与中原五大家的悬殊差距吗?
“独孤兄弟,我看还是先撤吧。”楚长老建议道。
独孤飞一言不发,继续挥袖出拳。现下丐帮内部派系林立,以刘长老为首的江淮九舵为一派,北面的卫长老洪生为一派,向来赏识自己的陈长老又为一派,几派表面看似和睦,暗地却是彼此不服,若想化解矛盾,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请自己的授业恩师丐帮帮主洪若来出来重整山河。三日前江湖上精通医术的林晖放已回信答应医治,只要将师父带回长沙天星阁总舵,这疯癫之病就一定可以治好。
双龙出岫,陆伯霖飞身而起,凌空至洪若来头顶时,使出了这式自创剑招做最后的尝试,不仅负着的双剑若飞虹般撞向洪若来后心,手中的御风奔雷二剑也由上至下,疾劈向他的双臂。观战的李洛嫣满怀期待,却见洪若来的手臂似仙鹤展翅,竟倒转半周避开,同时胸背处衣衫鼓胀,形若龟壳硬接了袭向后心的两剑。哇得一声,洪若来吐出口鲜血,却还是防下了剑招,面露狰狞,愈发疯癫。
陆伯霖一击未胜,独孤飞却借着洪若来避让陆伯霖四剑的机会,欺近到师父面前。独孤飞长袖齐出,若两道结实有力的绳索,将洪若来的下肢牢牢裹住,探出隐在袖中的手指,去点洪若来腋下的极泉穴。
这一指独孤飞拿捏的时机恰到好处,却未料洪若来本倒转半周的双臂瞬时又返了回来,往里一夹来压独孤飞的手指,独孤飞只得将探出一半的手指收了回来。此刻两人相距不到一尺,恼怒万分的洪若来挥掌拍向独孤飞的头顶,独孤飞若要闪避,必然要将好不容易缠住洪若来下肢的双袖松开。
危急之时,独孤飞孤注一掷,不闪不避泣吼道:“师父!”企图以师徒深情唤醒洪若来。
完了!洪若来置若罔闻,眼见丐帮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行将命丧黄泉,忽有一人冲上前拦腰抱住了洪若来。
是先前受伤倒地的蔡长老,他眼中尽是泪花,大声道:“帮主!”
依是徒劳,洪若来气急败坏之余,将本该拍向独孤飞的一掌狠狠打在了蔡长老的背上。蔡长老口鼻中立时溢出鲜血,却强忍剧痛继续嘶吼道:“帮主,你可还记得义丐?”
洪若来闻言一愣,似忆起了过往。“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义丐领着我们众兄弟北上黄河,誓死抗击入侵中原的辽主耶律德光?”蔡长老鲜血狂吐难止,终于力不能支,栽倒在了地上。
洪若来急忙弯下腰,抓起蔡长老问道:“义丐是谁,他与慕容城、华云天和宫彻三人相比,谁更厉害?”
蔡长老撑着最后一口气,苦笑道:“帮主,义丐就是你呀,他在我蔡慎心中是最厉害的人物,是我们丐帮兄弟的骄傲。”说完蔡长老头一歪,阖目而亡。
“义丐是我?我是义丐?我是最厉害的人物?”疯癫的洪若来自言自语,陷入迷茫。陆伯霖抓住时机,不敢托大,以剑尖连封洪若来周身十八处大穴,最后以剑背敲击后脑。洪若来晕倒在地,浑浊难闻的秽物不断从口中吐出。
“蔡长老!”独孤飞扑到蔡长老身前,可蔡长老已然死了。
李洛嫣见局势安定,忙奔到了陆伯霖身边道:“伯霖,你没事吧?”
陆伯霖摆手示意不用担心,对独孤飞道:“独孤兄,接下来怎么办?”
独孤飞半晌默然,良久才道:“事到如今,陆兄我也不瞒你了,近年来我的师父丐帮帮主洪若来痴迷武学,勤于练功,却不幸在一年前走火入魔,神智错乱。我和几位长老起初以为稍加调养便可康复,未料帮主竟趁我们不备溜了出去,至此音信全无,而帮中事务则实由我和六位长老及明师弟打理。五日前,帮中收到线报称有人在黄州看到了帮主的踪迹,我立时便与蔡、楚两位长老赶了过来,可谁曾想帮主饮了蛇血狂性大发,竟失手酿成大错。”
这时忽传来一阵呻吟声,被打晕的洪若来竟已醒转过来,陆伯霖和独孤飞不敢大意,正要摆好架势,却听洪若来悠悠道:“这是哪?飞儿,你旁边的人是谁?”
师父清醒了?独孤飞心中犹疑,洪若来此刻却注意到了一旁蔡长老的尸体,惊道:“蔡长老!是谁杀的蔡长老?”
洪若来眼中红光褪去,看来是真恢复了神智。独孤飞忙解开洪若来周身穴道,扑通一声跪倒在前,道:“师父,此地是黄州城外,这位公子是御剑奔雷陆伯霖,您老人家修炼武功,误食毒蛇,迷了神志,故很多事暂时记不得了。”
独孤飞虽未明说,可洪若来已猜出大致情形,望着蔡长老的尸身,不禁老泪纵痕,扑倒上前恸哭道:“蔡兄弟,想当初你我在黄河边共抗辽人,出生入死,谁想今日我竟一掌害了你的性命。洪若来呀洪若来,你罪大恶极,不配为人!”洪若来挥掌便朝自己胸口打去,竟是未留余力,连吐数口鲜血。
独孤飞忙抱住洪若来道:“师父,事已至此,你老人家别太自责,快跟徒儿回长沙总舵吧。”
洪若来未有应答,低声叹道:“遥想当年,我带着帮中弟兄,也可算一方豪雄,可惜不知满足,一心惦记着天下第一的名头,痴迷练武,不仅疏于治理帮务,更是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人生在世,当有追求,可有的东西若是穷其一生来追求,那还值得吗?洪若来心有悔意,却又不甘,向几人招手道:“飞儿,楚兄弟,陆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你们一道过来,我传你们一套功夫。”洪若来气运周身,弹地而起,拳脚轻盈而灵动,似已全然康复。
洪若来放缓招式,一边演示一边讲解道:“这套功夫名为十二禽戏,乃我毕生独创的武功,源于东汉华佗的五禽戏,五禽戏益寿延年,而我这十二禽戏却可杀人毙命,我常年观察山中鸟兽的一举一动,将鸟兽捕食猎物的技艺融会贯通于功夫中,在原有的虎、鹿、熊、猿、鸟五禽的基础上,又加入了蛇、龟、鱼、鹤、蜥、鳄、龙这七种禽兽。姑娘你底子薄,只需跟着看看鸟、鹤这两禽的招式,回去向你相公请教,学会后却也足可防身。”
李洛嫣脸面羞红,偷望向陆伯霖,陆伯霖正专心致志模仿演练,不知可有听见。
洪若来招式不快,但招法愈演愈奇,行到最后十几招,陆伯霖、独孤飞和楚长老三人手脚难以相随,只得尽力默记在心中。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十二禽戏展演完毕,洪若来又重头到尾快速练了一遍,之后脸色惨白,又吐了一大口鲜血。独孤飞上前搀扶,洪若来却是面带微笑,虽不知四人习得多少,但终归这套穷尽一生所创的十二禽戏不会就此付诸东流。
洪若来向楚长老招手道:“楚兄弟,我有三个徒弟,独孤飞,明远和洪生。洪生是我儿子,我最清楚不过,他品性顽劣,志大才疏,丐帮帮主之位万不可传于他。明远虽办事稳妥,可能力平庸,是我收养的孤儿,当帮主恐难以服众。唯有飞儿,不仅武功是帮中翘楚,其父独孤华副帮主更是当年抗辽身死的英雄。我死之后,你需尽力辅佐飞儿,助他成为丐帮帮主。”
闻此肺腑之言,独孤飞热泪盈眶,其父死时年岁尚幼,从小到大一直视师父洪若来为生父。
洪若来咳喘连连,握住独孤飞的手,道:“飞儿,为师弥留之际,还有一事望你牢记于心。我们丐帮和长江上的排帮原为一帮,唐末因帮中长老分歧,这才一分为二,有了排帮,如今算来还未到百年。当初分裂时,帮中有两本秘籍,一本是《公明九式》,留存丐帮,而内家心法《三垣功》则流落至了排帮,为师有一个心愿,那便是望你有朝一日寻回秘籍,收复排帮。”
说到这,洪若来眉头微皱,似有难处,思虑片刻道:“只是排帮现任大当家万归亭武功高强,情义无双,你未必是他对手。你上任后不可心急,需先稳固帮中地位,与排帮和谈为主,不可轻易动武,收复大业还需从长计议。”洪若来耗费大半元神,声音愈发微弱。
独孤飞忙安慰道:“师父,您老没事,我这就带您回去调养。”
洪若来摇摇头道:“我失手打死了蔡兄弟,又有何脸面回帮中见各位兄弟。什么痴迷武学?那不过是幌子罢了,若不心胸狭小,又怎会走火入魔?”
洪若来心生感慨,仰天长叹道:“天地广阔,豪杰辈出,人生一世,所为何求?苦练一世功夫,是非成败,终归黄土。”
落叶飘零,鸟雀哀啼,一代武学大家,大笑三声亡故。
注一:此为黄州赤壁,多数学者认为并非三国赤壁之战的原址,源起于唐代诗人杜牧所作的《赤壁》一诗,经宋代苏轼写下的“两赋一词”而名扬天下,故又名东坡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