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死得很早,早得让我几乎不能记得她的容貌。母亲死得很凄凉,凄凉得一路几乎没有朋友送行。
那一年的春节,虽然还在闹着革命,过年却也还是有几分热闹。周围噼里啪啦鞭炮声不断,不谙世事的小娃儿穿起补疤棉袄到处疯跑,得意的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
趁着换气,赶紧从兜里抓几粒爆米花塞进嘴里,然后接着唱:
“年来到……”
还在正月初六,吃过午饭,游村,矮子几个小伙伴跑来家里玩。我正在煮汤圆,准备给生病住在乡村医院的母亲送去。几个小伙伴也帮着,边煮边唱——年来到。
突然二姐哭着跑了回来。没有进屋,就在外面跺着脚喊:“弟娃儿,妈妈都死了!”
“真的啊?”
所有的人都傻了。我不顾一切就跟着二姐向医院跑。
医院很宁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有十八岁的大姐一个人守在母亲的身旁,医院的两个工作人员无声地收拾搬运遗体。
父亲也已经从学习班跑了过来。没有说话,接过一个工作人员的活,抬起停放着母亲身体的木板向门外走去,留下一路的泪。
母亲最好的一个姐妹,我们叫黄孃孃,匆匆地弄来了一驾小货车,父亲他们把母亲放在了车上,车就发动了。黄孃孃不知道在哪里折了几朵白花,追上去把花和眼泪一起抛去了车厢。
“妹子,你这么样子就走了啊!”看着车慢慢离去,黄孃孃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们三姊妹随父亲走了两小时的山路,赶去火葬场办理了手续,木然地沿着山路回到了家。天已黑,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弄一口饭。四个人,守着一炉碳火坐到了天亮。
然后,父亲裹了最后一支叶子烟,领我们一起又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去了火葬场。就我们四个,默默地为一个过早离开的生命送行。当我再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已变成了一捧白骨,被装在了一个极其普通的白色瓦罐里。
父亲把那只瓦罐抱回了家。后来父亲在他工作的锅炉房间里,悄悄地挖了一个坑,趁黎明上班的时候,悄悄地把那瓦罐抱去,悄悄地埋了,也把他那死寂的心一起埋了进去。
2.
母亲是死于心脏病。
父亲对母亲的病一直有着很深的自责,心里一直有刀割一般的痛。
那一年,刚刚经过了大饥荒的人们身上的浮肿还没有完全消退,却又开始了狂躁。学校放寒假的时候,要开庆祝晚会,然后聚餐。父亲那天晚会上还表演了口琴独奏《美丽的哈瓦拉》。母亲陪我们姐妹仨在家里等待父亲的归来。
迷糊中我们被母亲摇醒,是父亲回来了。父亲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馒头,是聚餐时父亲没有舍得吃的。父亲把它分成四份,看着我们和母亲香香地吃,父亲在一旁高兴地笑,我们也望着父亲笑。
命运的改变往往都是在一瞬间,就像交通事故,你正高高兴兴的往前开,一不小心却掉河里去了,让你始料未及,后悔终生。就在大年三十那天,学校突然通知下午开职工大会。会上,父亲被从座位上拉起,不由分说像捆猪一样,被人按住五花大绑了。父亲被拖上台宣布了罪行,就被几个公安押走了。
到底是为什么被绑,父亲自己都没有搞清楚。
当母亲在家得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时,父亲已经被押去了山下的看守所。母亲找到学校领导,才知道父亲因为反党反社会主义被关押了。学校领导也叹着气,对母亲说:“他被人告了,谁叫他那天晚上聚餐的时候给别人说他姐姐在老家饿死了呢?你想社会主义国家能饿死人么?他这是反党啊!”
第二天就是春节。一晚没有睡觉的母亲整理了几件父亲的衣服,带着我们就往山下去。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大年的初一奔走在探监的路上,内心一定是在滴血!
好不容易找到了关押父亲的地方,铁门紧闭。母亲双手拍打铁门。那铁门中间开出一个小洞,恶狠狠地吼:“敲什么敲,走开!”哗啦的一声,那小洞又关上了。
母亲仍然不停地拍打铁门,边拍边哭叫着,慢慢地由站着拍打变成了跪地哀求,铁门却丝毫未开。又过了一阵,半腰上那个小洞终于打开了,传出来比先前更凶恶的声音:“退下去,再不退下就麻烦啦!”同时从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
我们是怎样退下的已经不记得了。母亲那次一回去就病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整天心跳得慌,胸闷,嘴唇跟猪肝似的。后来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心脏病,应该和父亲被抓有直接关系吧?
学校重新安排了父亲的工作,去到锅炉房当锅炉工。从此父亲再不与旁人打交道。他明白了,就是因为他和同事间不慎的交谈,带来了今天这个家庭的悲哀。
母亲的病,需要氨茶碱和双氢克尿噻的西药来维持治疗。那个时候,小镇上几乎没有一家药房。每到星期天,父亲就会跑很远的路,到城里去找。城里药房多,但经常也是缺药,好不容易找到有卖的药房,父亲就像找到了救星,但就是有,也是要限量的。父亲就只有每个星期往城里跑。
后来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父亲每次去城里买药就带上我。父亲的话不多,每次都叫我把那些药房记好,路记熟。父亲只是给我说,这些都是救母亲命的地方,万一哪一天他有事或是不能去了,我就要为母亲的生命负责。
父亲做这件事一直做了八年。终于到了母亲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在那一年春节前,当知青的大姐从农村回来,一家人把母亲送去了镇上的乡村医院。
不久后的正月初六的下午,我和来家玩耍的小伙伴游村、矮子正忙着给在医院里的母亲煮汤圆,突然二姐哭着跑了回来。没有进屋,就在外面跺着脚喊:“弟娃儿,妈妈都死了!”
“真的啊?”
所有的人都傻了。我不顾一切就跟着二姐向医院跑……
父亲不经意的一句话,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命运,父亲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一个年轻女人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因为这,父亲一直带着深深的自责和剜心的痛,一直走到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3.
母亲死得很早,早得让我几乎不能记得她的容貌。母亲死得很凄凉,凄凉得一路几乎没有朋友送行……
母亲过早的死去,是那个时代的罪过。母亲死的那一天,是一九七一年的二月一日,农历正月初六。
母亲死的时候39岁。那一年,我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