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安在出租车拐弯之后就在心里数着路旁的灯光,节能路灯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暗橘色光晕,在她数到第二十三处的时候车慢慢的缓冲然后停在莲花小区门口。
顾一安付钱下车的时候往旁边看了一眼。
昏暗的光线中,男人高大的身躯窝在有些狭窄的后座上,两只大手握拳拳心朝下放在腿上,僵直着脖颈姿势极其端正。
司机打着转向灯准备倒回前面的路口,顾一安想着一路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呼吸很轻却带着男人特有的气息。
刚刚和司机交谈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应,不会是睡熟了吧……顾一安转身走到他所坐的那一侧弯腰敲玻璃。
男人几乎在她的手触及玻璃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顾一安看着他面无表情的降下车窗,眼睛微微眯起,漆黑的双眸里藏着锐利的光。
顾一安在这审视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她尴尬地收回手,解释:“原来你没睡着啊,我就是怕你睡得太沉想提醒你一下,不好意思打扰了。”
男人嘴角轻轻扯了一下露出个古怪的表情“谢谢,我醒了,你回去吧。”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余的事情,顾一安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热,她赶紧说了句再见然后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直到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顾一安才吐出一口气。
她甩甩头发想着男人的样子,微黑的面庞有些粗糙应该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原因,双眼狭长鼻梁高挺,一头短发让五官显得更加立体。
他的相貌严格来说算不上英俊,不过倒是有一种爽利干练的感觉。但是那一脸欠揍的表情是在忍笑吧,很搞笑吗?我是因为谁啊,嗯?就不该多管闲事的。”
胡思乱想在电梯提示音响起的同时画上了句号,她掏出钥匙走到最里面一户,开门,落锁,放下背包踢掉潮湿的鞋子,然后边解扣子边向浴室走去……
水汽蒸腾,待全身浸入热水中后顾一安才满足的轻哼一声。一整天积攒下来的烦闷和紧张情绪随着身体的放松得以舒缓。
每次见完主编都会变成这副身心俱疲的样子。
三十刚出头的男人高大英俊,眉头紧皱,一脸严肃地端坐在办公桌后,顾一安拿着一只2B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阐述新书的构想思路。
铅芯在白纸微小的凹槽上萦回曲折,如清风撩动树叶的沙沙声,手边的咖啡浓香四溢惹上她额前的碎发。
男人时不时前倾指着某一处提出问题,她本来就说的口干舌燥,抬头低头见更是忍不住的紧张。
记忆中的教导主任也是这个样子,茶香四溢的玻璃杯子,教室走廊进进出出的身影,不苟言笑的方正表情。
不过,高中那位教物理的祁老师倒是个例外,总是笑眯眯的,个子小小,喜欢趴在讲桌上讲题,也方便打趣面前的学生。常年稳坐第一排的顾一安自然也在劫难逃。
她还记得有一堂课讲到了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即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引力,例如地球对物体的万有引力是物体受到重力的原因,而重力嘛就和物体的质量有着直接的关系……”不出意外的,顾一安和同桌的男生又被点名成了讲解的例子。
面前的老师声音温和堆满笑意,推一推圆圆的无框眼镜继续说道,“小张,你长得这么壮实能吃三十个馒头吧,一安,你能吃多少个?”
顾一安本能的感觉到大事不妙,果然,她还没开口老师就自己接了上去“女孩子应该吃不了太多,那就是二十个吧……”话未说完同学们都大笑起来,她和同桌涨红了脸低着头颊暗自祈祷这场小闹剧赶紧过去。
从浴缸中出来,顾一安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块细软的毛巾包裹住泡的发暖的身体。
做好浴室的收尾工作她不顾潮湿的头发直接瘫倒床上,一颗流离失所的心在这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房间里慢慢安稳下来。
床头柜上的小灯洒下温暖的光,大红色的喜帖散发出幸福的气息,精致的穗绳吊在半空中。
大学时的体育委员月底要结婚了,喜帖托人送到了她手里,看到左上角并列在一起的名字时顾一安由衷的为他们祝福。
都是同班旧友,打打闹闹这些年,走过浓情蜜意,结束七年之痒,他们的恋爱终于走进婚姻殿堂,这是她羡慕不来的缘分。
那么,林嘉树也会出席吧。
顾一安这么想着,翻身脸埋入柔软的枕头中,想见又不想见。
明明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分开之后却真的再也没有交集,多少擦肩而过都是他们计算好的避之不及。
脑袋闷闷的,她又想起了那段往事。清瘦的身影宛若浮萍,在她的记忆深处晃啊晃啊。
曾听分手多年的情侣说,山盟海誓最容易忘记,反倒是争吵和伤痛更刻骨铭心。
顾一安也确实亲身经历了一次,她与他桃李,他却赐她鸩酒。
有时候,投之以木瓜回报的却不是琼瑶。
热恋中的女孩儿总有些奋不顾身,她那时也是痴傻,飞蛾扑火般将完整的自己交付给他。
只是世事无常人心更是难测。
顾一安爱吃螃蟹,那次吃完自助回来后就觉得腹痛难忍还隐约有些见红,直到林嘉树半夜把她送去急诊,两人才知道一个小生命悄悄地来临了,而他们却没有办法去挽救它。
顾一安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听着医生们的窃窃私语,等待麻药通过粗壮的针头融入血液。那一刻,她的心里荒凉一片寸草不生。
生命何其脆弱,而她却还没来得及向这个逝去的生命表达过一丝一毫的爱意。
林嘉树在急诊室外守了一夜,顾一安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被苦苦煎熬。恍惚之中睁眼,看到他坐在病床边上安静地等待她父母的到来,原本清瘦修长的背影微微驮着,宛若风暴中的小舟,艰难地支撑。
只是第三天顾一安醒来时,陪侍的人变成了她的父母,母亲高高仰着手几欲挥在她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的手颤抖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只有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流过她的手背。父亲满眼血丝佝偻着身子坐在窗边,鬓角似乎又添了不少白发。
林嘉树再也没有来过病房,父母一个字都没提他,顾一安的心一分一秒地被时间凌迟处死。
一个月后,她回到学校,没有去找林嘉树,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独自上课,自习,吃饭,睡觉。她对舍友和同学都笑得满面春风,某一天却突然在破旧的塑胶跑道上泪流满面。
迟到的不安和恐惧推搡着挤进心里,混杂着委屈叫她歇斯底里。她哭着跑到筋疲力尽,火红的夕阳铺满天空,躺在雨后青草味的风里,一颗被酸楚磨砺了许久的心终于山明水净……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车水马龙方歇,繁华都市落幕,那些曾深深埋葬的回忆来势汹汹,夹风带浪将她席卷殆尽。
顾一安摸着心口,一下一下有节奏的跳动,袒露着最真实的心声。不恨是假的,多想看看弃我如敝屣的你现在过得有多好,恨是不完整的,多害怕回首时你已不是我希冀的白衣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