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十)--我的奶奶
文/朱秋霞
小脚和女红(旧时指女子所做的针线、纺织、刺绣、缝纫、浆染等工作)是人们评价女人贤惠的依据。我的奶奶朱谢氏出身大家庭,一双金莲小脚,女红样样做得精致,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干净卫生,馒头蒸的好看又好吃,饭菜做得香,一辈子踏实做活,从不与人争执。
爷爷很孝顺,家中大小事务都是老奶奶做主,老奶奶性情严厉,或许是表示身为婆婆地位的尊严,对奶奶横挑鼻子竖挑眼,奶奶在家庭里吃不开,整日劳作不得闲,大片的田地需要雇人做活,奶奶用扁担挑着饭罐子,迈着小脚走很远的路给打短工的人送饭。解放后全国大搞土改,虽然经过解放前为了解救被土匪绑架的老爷爷和爷爷,几次变卖土地已所剩不多,但还是和大家庭一样被划为漏网地主,老奶奶跟着大姑妈去青海了。奶奶带着纸糊的大高帽子替老奶奶站台上挨批斗。村里人都说奶奶人好,批斗的时候都不忍心。
奶奶老的时候很少说起那段岁月,她只是时不时就念叨娘家四弟,打仗的时候四舅爷刚结婚不久,正在地里干活就被国民党兵抓走了,听人说去了台湾。但是多年也没有音信。九十年代初从新闻上得知开放海峡两岸通信了,奶奶就天天催促爷爷给台湾广播电台写封信,找找四舅爷,万一有音信了呢!爷爷把信寄出去没几天县里就来人查问,现在还不准许给台湾通信。爷爷解释说我们只是找失散的亲人并不是通敌,不让写以后就不写了。奶奶至死也没得到四舅爷的音讯。多半是早就战死沙场了,从抗日到解放,他若能熬过多次战火,怎么也得给家里捎个信吧?国民党退走台湾,战死沙场那些无名士兵的家人只有在岁月里望眼欲穿,直至生命终结,思念慢慢熬干。
奶奶疼孩子,城里姑妈带来的东西她都是留着一分给我们,对待孙辈们不偏不向,谁没吃不上她心里都不落忍。我有时疯玩,一段时间没去奶奶家,只要我去,奶奶肯定挪着小脚进里屋,拉开橱柜门,摸索一阵找出一根变黑了的香蕉或者一个苹果、一块风干了的蛋糕,递给我:“快吃了吧!你姑妈拿来的,都吃了就你没吃,一直给你留着呢!”
奶奶是个普通的农村老人,儿孙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有一年大年初一,特意叮嘱哥哥和两个堂弟去后院吃饭,一家独一个男丁,奶奶看着很欣慰。奶奶在世时,哥哥每次从外地归家首先去看奶奶,吃住也在奶奶家。大姑妈和奶奶去世后,哥哥异常沉重地说他的心也空了。
爷爷有不多的退休金,每次赶集买了肉,奶奶做好菜都要匀出一碗,她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端着碗,埋着小脚颤颤巍巍向我家走来。小时候我一听到奶奶拐棍的动静就很惊喜。奶奶做的芹菜炒肉很香,父亲只用馒头沾着菜汤吃,说营养都在汤里面呢!两个叔叔都说奶奶最心疼我父亲,他们不知道因为父亲最穷,奶奶看着心里难受,有点好吃的就想着接济。
父亲突然离世后奶奶受不了打击,天天以泪洗面,突发脑血栓致使半身瘫痪。从来不闲着的奶奶再也做不了活了,她心里着急。奶奶坐在椅子上教我和面,说和面要三光,盆光、面光、手光,而我每次和面都弄得一片狼藉,奶奶说:“我要是能动,什么也不用你们干。现在都多大了还不会做活?我像你这么大啥活都会做,有一样不会做人家都笑话。”奶奶经常说起过去的事情,又怕我们听着厌烦,往往说到一半就嘎然而止,看看我们有什么反应,如果追问她:“以后呢?”她就很高兴,接着往下讲起来。有时她也会思绪混乱,比如讲某某人被大麻子(土匪)抓住打死了,爷爷就在旁纠正:“哪是大麻子打死的?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奶奶耳朵聋,怕寂寞爱打听事,有时大家忙起来顾不得她,她就很失落,自言自语:“我这是老了没用了,没人搭理了!”有时我们怕她听不见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话,她就生气:“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是听不见!”四叔说奶奶老了,像树上的柿子一样熟透了!
春节前,天寒地冻,瘫痪在床的奶奶扛不住冷,大屋生炉子不暖和,四叔就在小厨房内添加一床草铺,把奶奶挪过去,生个炉子,门口挂上棉帘子,有天我掀开棉帘子进屋,奶奶坐在床上正哭,爷爷坐边上数落她,奶奶见我不由哭得更狠了,对我说:“你爷爷嚷我!我说住这里不好,床头堵住灶台了,过年没办法给灶王爷烧香了。”
奶奶生命的后期已不能言语了,我帮她整理被褥,她睁开眼睛看看我,随即又闭上了。奶奶已经没有了先前盼望病好的精神头了。自父亲去世后,奶奶瘫痪在床三年,一生爱干净的她最后的岁月里不得不忍受生活不能自理的痛苦。奶奶一辈子从不在人前背后议论人,凡事怕给人添麻烦,遇委屈只有自己默默忍受。虽然不识字却是一个心里透亮为人贤良的好人。
生死之事每天都在发生,死亡是件简单的事情,对个人而言,亲人的离世带来的却是一生的痛苦。奶奶和娘都是孩子心里的牵挂,家因为她们而存在,奔波在外的儿孙,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想回家看一看,看看白发苍苍的奶奶和花白头发的亲娘。
至此我写了四篇短文来纪念我生命中最熟悉的四位过世的亲人,他们是我最熟悉的人,付诸笔端,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他们,只是记录生活中眼观耳听的点滴小事,一切源于血脉,感谢给予我生命和关爱的亲人!
作者简介:朱秋霞,山东单县人,爱好写作多年,系列随笔《故乡记忆》、《岁月留痕》、《乡村故事》及中篇小说《打工者》等,风格以写实为主,记录过去,让微小人物在岁月流年里留下一点印迹,作为文字影像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