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伟大不是自愿的，而是被逼迫出来的。被逼的伟大还算伟大吗？当然算。
第一次见她是我们刚入院那天下午，我抱着孩子坐在科室门口，表情呆滞。她仿佛知道我的心事，说，别担心，孩子会慢慢恢复的，我家孩子做完手术那时还不如你孩子呢！
我回过神来，看到她拉着自己的孙女，小女孩头发刚长出来，站在我们面前，见我看她，她报以微微一笑。
我知足了，只要我女儿能恢复成她这样，我很知足了。
在病房刚安顿好，她扯着孙女又来找我们了，聊聊刚做完手术时的样子，聊聊平时要注意什么。我不敢问她太多，因为我也知道，每一次询问都相当于再次扒开伤口去回忆，很痛。
后来，我们分到一个房间。我所有的疑惑都慢慢解开了，为什么是她来陪护孩子，而不是孩子的爸爸妈妈？为什么病区的人都对她这么好？
一个开封的孩子家属已经出院，从家里买了玩具专门给她邮过来，还商量下次复查约到一起；隔壁孩子的妈妈多买了一份饭给她送来；好几个孩子的陪护家长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她送，所有的孩子都乐意和乐乐玩耍。
我不只一次说她很伟大，她不好意思承认。
每天晚上，提一桶热水，让孙女站在桶里，把水撩到身上，给孩子洗洗。
女儿白细胞值太低，又发热，大夫交代尽量不开空调，让我和同病房的乐乐奶奶商量一下。这可是三伏天啊，我可以忍受，因为我是孩子妈妈。但是乐乐奶奶和乐乐能忍受吗？当我不好意思地提出来时，乐乐奶奶爽快地答应了，她还消除了我的戒虑，说，理解，我们也是从你们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她可以忍受炎热，但是乐乐还是个孩子，就不行了，晚上睡觉吵着热，乐乐奶奶拉着孩子去隔壁空房间里睡了。直到第二天她们卷着铺盖回来，我才知道她们一夜未归。
她去倒垃圾，路过我们这，把我们的垃圾也带走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赶紧给每个垃圾桶套上一个干净的垃圾袋。……
她用婴儿推车推着孙女逛街，回来买了鸡柳送给我们。
她给孙女买了一箱酸奶，估计一半都给了我们，因为每次乐乐喝，她都多拿出一袋给我女儿，哪怕我女儿真的不愿意喝，拿着也得拿着。
她说她不识字，前些年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手机也不会存名字，但是她会带着老花镜一本正经的教孙女读课文，也没有听出来读错。（因为我刚教过一年级，对课文还是熟悉的）
周末，她炒鸡肉，炒好以后用铲子盛着热腾腾的炒鸡就给我们送来了，我不好意思要，她说，孩子，你怎么这么较真，让你女儿吃的，客气啥！说完，直接拉开我们的柜子找碗，倒进去就走开了，边走边说，你一个人抱着孩子干什么都不方便。
后来，她端一铲子炒鸡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铲子是空的，然后又铲一铲子出去，又空着铲子回来了。估计两个鸡腿炒出来的鸡肉所剩无几了吧？
不够吃的时候，她不吃，让孙女吃，和早饭一样，她只买一个人的饭量，等孙女吃完吃饱了她吃剩下的。
我女儿有一次吐了，吐了一身又一床，老公和婆婆刚回家没两天，我一个人陪护，这场面让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看到了，帮我接好了清洗的热水，拿好了毛巾，又递过来一身干净衣服，开始帮我清理，我拦着没让她下手。
有一次，她和孙女准备去串病房找其他孩子玩耍，这时我接到了快递的电话，她对孙女说，再等等，等姨姨拿过来快递我们再走，要不然妹妹一个人不安全。听见这话，我心里暖呼呼的，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感谢，一切都行成了默契。
……
那天晚上，她孙女哭到十一点，因为想妈妈了。她劝孙女劝了很久，无可奈何只好给妈妈打电话。
那边接通了，因为乐乐奶奶手机是老年机，外音很大，即使不想听她们的对话，也都听到了。这个点她妈妈正是赶着上夜班的时候，不能长时间哄乐乐，匆匆挂了电话。乐乐在哭泣中入睡了……
这是我和乐乐一个病房快一个月了，认识他们快四个月了，第一次碰到乐乐的妈妈和乐乐通电话。
她说，她儿媳妇去广东打工了，因为给她儿子要钱花，她儿子没有，一气之下走了。
她说，她孙女做手术，她妈妈做手术前一天到医院，做过手术后一天就走了，她妈妈受不了医院的氛围，光头疼。
她说，她孙女发现病情是四年前，但是她妈妈不愿意孩子做手术，怕孩子受罪。
我听了，很无奈，有时候无知真的会害死孩子。这种情况，只有手术才能保住孩子的命。她们发现的早，如果及时做了手术，孩子肯定比现在情况要好，现在呢，肿瘤没有全切，还留有一部分，那就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埋在了脑子里。
我说，为什么不全切了呢？
她说，如果全切，孩子就变成植物人了。
……
她说，她儿媳妇像你一样勤快，爱拖地，收拾家务，经常给她晒被子，洗衣服，就是心太大了不愿意伺候孩子。
我说，你作为奶奶，已经特别伟大了，甚至比一个母亲都伟大。
她不好意思笑了，摇摇头，哪有，我也没有办法啊！
有时候，伟大不是自愿的，是被逼迫出来的。被逼的伟大就不算伟大吗？算。
乐乐奶没有抱怨过照顾病人太累太苦，坚持不下去，一年多以来，乐乐从插胃管，不会走，到现在除了走路有点摇摇摆摆之外，其他都正常，都是她一个人照看过来的。
尤其是孩子要学走路的那段时间，弓着背，要忍着腰酸背疼，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与这么好的一个人同病房，总是感到很温暖。我承包了我们房间的拖地与卫生，她不让我拖地，说我还有个孩子要照顾，我说，你年龄比我大，这活，让年纪轻的我干了也不多。
出去给女儿买水果，时间长了知道了乐乐的喜好，她不爱吃水果除了葡萄，我就多买了一兜葡萄送给乐乐。推推让让几回，她终于收下了，但是第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放到我的水果箱里。
她总是这样，给别人东西时实打实的给，不让别人推辞，而给她东西时，她却是实打实的不要。
乐乐相中了女儿的多彩圆珠笔，给奶奶要，乐乐奶奶说有空了去小商品城买。我听到了，在网上定了三只，大女儿一支，小女儿一支，乐乐一支。
三天后笔到了，乐乐很开心。她奶奶开始掏钱算账。我知道她又开始较真了，对她说，网上比实体店便宜，一元三支，不信你在网上看看？我知道她看不了，因为她不会上网。
后来，我在网上定外卖，要了两个汉堡，给乐乐一个，这次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她又端过来一碗实在的饺子。
等我们慢慢熟悉了以后，这种客气也少了许多，乐乐坐在我们床上和女儿一起吃饭，两个孩子很开心，像一家人一样，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大家不分彼此，互相帮助，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
后来，她们出院了。她说十点半坐上车到下午三四点才能到家。我既替她们高兴又有点离别的伤感，午饭怎么解决？在公共汽车上无法泡面，我就给她们煮了几个鸡蛋，一包火腿，方便携带，装起来给了乐乐奶奶，乐乐奶奶这次没有拒绝。
办完出院手续，推车把上大兜小兜挂了几个，孙女坐在推车上，她们就走了。估摸着应该走到车站了吧，她奶奶打来电话说，怕来回推让麻烦，我给她们煮的鸡蛋和火腿又放到我的柜子里了。
我打开柜子门，看到我封好的袋子，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