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发病前,没有任何征兆,85岁的爷爷,身体康健的很,除去耳聋,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
大年初二那天,中午我才赶回家,吃饭时去叫爷爷,他去大叔家吃了,在我们快要吃完时,爷爷过来了。依然是笑呵呵的责怪我:“怎么你回来也不叫我去?”我在纸上给他写:“去叫你了,但你锁门了。”爷爷又笑呵呵的解释:“去了你大叔家吃饭。”然后,他高兴的坐下来,啜了我带回家的桂花酒两小口,吃了几口菜,就起身回去午睡了。谁也没料到这竟然是我们跟爷爷最后的交流……
下午四点多,弟弟就发现爷爷晕倒了,然后爷爷就再也没有起来……
见爷爷的最后一面,是他住院时,昏迷状态中,无法动弹,只有一只眼睛勉强能睁开,不认识人。在医院的十五天里,爷爷能睁开眼睛了,但始终无法吞咽,除了一只手,全身都也动弹不得。我每天早晚给爸爸打电话询问爷爷的情况,爸爸说爷爷大概认识人,看到自家人,就用手扒拉,看到护士,就没反应。回家后,终于能喝米汤了,就在我以为爷爷会慢慢好转起来的时候,却传来了爷爷去世的噩耗……
到现在,爷爷已经去世半年多了,我依然无法释怀,常常想:爷爷如果早点送医院会不会能再多活一段时间?在他昏迷状态时,他心里会感觉悲凉和难受吗?会不会觉得身体都不能受自己支配了,感觉特别无助和烦躁呢?他是否还有很多遗憾,很多话要说呢?
……
30多岁的我第一次深深的意识到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的无能为力。
农村的葬礼,繁文缛节,讲究极多。以前,我觉得不理解,总以铺张浪费,活人要面子来解释这些现象,但是,爷爷去世后,我终于明白:对亲人的故去的痛和思念,在这一层一层,一次一次特有的仪式的祭奠中,慢慢的淡化……淡化……
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独居了四年整。记得当年奶奶故去,她的葬礼我因生大宝坐月子没回去,过年时去探望爷爷,爷爷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哽咽的说不出话,浑浊的眼睛里,清亮的眼泪流出来……独居的老人,总是格外的让人心疼!奶奶故去后,我对爷爷更加关心。每次回老家,总要和爷爷在纸上聊天半天,有时给他拍照,听他唠叨东家长西家短。爸爸说爷爷最喜欢我是因为我总给他钱的缘故,但我知道不是。爷爷喜欢说,我能听他说。爷爷耳背后,大家和他的交流就更少了。我每次回家见到爷爷,喊他时,我都不发声,张大嘴巴做“老爷”的口型,让爷爷看到,爷爷大概知道我没出声音,每次都很开心的“呵呵”笑。
有一年国庆假期,我回老家,爷爷骑自行车不小心摔倒了,手上流了血,他很惊慌很无措地跑进院子跟我念叨他怎么摔了,我查看他除了手其他身体部位无碍,就给他处理伤口,云南白药很管用,一会儿血就止住了,爷爷像小孩似的高兴的回他的院子了,下午我又去看他,他举着伤手很高兴的地说:“这药真好,一点都不疼了!”
每到秋收,爷爷都会帮我家剥玉米,他剥的不快,但特别有耐力,我们虽然干的快,但没耐力,一会儿吃点东西,一会儿上个厕所,爷爷却像一墩只有手会动的雕塑一样,一干就是半天。
还有一年冬天,我回老家,爷爷跟我说:“他感觉活着没意思,听不见,看不清……”大概意思就是人生到此,已经没有什么寄托了。我在纸上给他写:“春天马上要来了,春天来了就好了。”是的,对于爷爷这辈庄稼人而言,等待春天,等待在农田里劳作,就是他们最好的精神寄托。很多个剪影一直浮现在我心里:我小时候,爷爷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把我们装到后座椅两边挂的小筐里,带我们去田地里玩……爷爷自己种了菜,吃不了的,捆成极精致的几小捆,拿到集市去卖,卖了钱,买点他喜欢的旱烟,杂面回来……
爷爷是个极其爱干净的老头,很讲究,做事追求精致。说到爷爷的干净利索,不得不提起爷爷的母亲,我的老太太,那是一个小脚女人,梳髻。从我记事起她就双目失明。那是很干净的一个老太太,她的房间里,有一个红漆小木柜,每次我们过去跟她打招呼,她都很高兴的,慢悠悠的下炕,摸索着打开那个神秘小木柜上的锁,找出散发着樟脑味儿的柿饼给我们吃……每天早晨,她要漫长的更衣梳洗,她穿的是中式的布衣布裤,斜盘扣的上衣,裤脚永远扎起来,衣服永远是藏蓝色,洗的发白但永远是连褶子都没有的,小鞋子精致干净,头梳的锃亮,洗脸永远用“白猫”牌香皂(小时候我很讨厌她屋里的白猫香皂味)……我和妹妹们经常站在屋子角落里看她每天做仪式的梳洗,有时还会偷偷站在她的屋子里,等她摸索着上炕时,故意让她摸到我们,然后吓她一跳。她全部梳洗完毕,什么也不做,就盘腿坐在炕头,等待三顿饭。吃饭时没有牙,就慢慢的用嘴磨……这样一个女人,养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爷爷做了农民,其余的全都落在了城市。爷爷的兄弟姐妹都很有出息,我们称呼起来一般都用地域:北京的,太原的,石家庄的,东北的,容城的……爷爷从小也上过私塾,识文断字,我记得小时候,村里的每次来信,定有我爷爷的信,我还记得小时候看爷爷写信,他用的不是我们现在的字,很多字都是没有简化过得。爷爷爱干净,每天早晚都要清扫庭院,清扫完,还要在院子里的大洋槐树下,用一个自己绑的“抽搭”(一根擀面杖长的木棍,一头绑上布条)反复拍打自己身上可能有的浮土。要是夏天,爷爷必定会反锁了门,先冲凉,后吃饭。总之,在我印象中,他很爱整洁。即使是奶奶去世后,他屋里的沙发布也平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爷爷做农活也挺“要好”,必定要弄的细致才能满意。爷爷平时喜欢穿自己做的衣服,人字口的布鞋,逢年过节,总是把自己打扮的很干净,他喜欢赶集上庙,凑个小热闹,可能人老了就格外喜欢热闹吧。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个很温和的老头——尽管每个家人对他的评价都不一样。我记得我和妹妹小时候,我们没有零用钱,但是我们有办法,每次去学校,必要经过爷爷奶奶的家,我和梦娜几乎每天都悄悄溜进去,静悄悄的不吵醒姑姑(因为姑姑不让我们跟爷爷要钱),推起正在午休的爷爷(奶奶每天中午去打纸牌),跟爷爷要一毛钱。爷爷不管睡的多香,都乐呵呵的坐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蓝白条的手帕,翻几翻打开,从整齐的毛票里抽一毛钱给我俩。运气好时我和梦娜能要到一人一毛钱,然后我俩就兴高采烈的溜出去,贴着夏日正午太阳投射不到的仅有的墙边一丝阴凉处,一溜小跑到小卖铺,买一毛钱两根冰棍吃。隔几天,爷爷就跑去跟我妈告状了,笑呵呵的说我们老跟他要钱,一共要了多少钱了,我妈有没有补给我爷爷钱我也不记得了,反正隔几天我和妹妹还会去要钱。冬天时会买酸酸的一种粉,或买瓜子吃。
那时我上学,无论春夏秋冬,放学后必定会去爷爷奶奶家走一趟,有时是为了找点好吃的,有时是纯属习惯。休息日也是,过一会儿就要去爷爷奶奶那边转一圈。
爷爷还会讲非常好听的故事,有一年夏天晚上停电,我就又跑到爷爷那边,爷爷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我就让他给我讲故事,他给我讲了一个“旱场打鱼,吃了鱼头生了皇帝……”的故事,讲得很好听,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讲故事最好听的都是爷爷们,他们边回忆,边慢悠悠的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婉婉道来,诉说着悠悠岁月,诉说着遥远的情怀,把孩子整个都带到故事里……我后来还给大宝讲过这个故事,但我讲不完整,当时还想,再回家问问爷爷,看他还记得不记得,让他再讲讲看,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爷爷和奶奶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从爸爸和姑姑嘴里听说:在三叔和老叔小时候,他俩在土炕上玩,老叔忽然摔倒了,然后爷爷发现他不对劲,就带他看病,确诊是“小儿麻痹症”,从此爷爷就每天骑自行车带着老叔去扎针,风雨无阻几个月,终于老叔痊愈了,没留下任何后遗症……那时家里特别穷,有一年不小心着了炕火,把被子都烧了,全家人靠着大队给的一条被子过冬……虽然穷,但是姑姑和叔叔们都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后来都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生儿育女……贫穷的日子,快乐和希冀并不少……
我结婚后,每次过年节回家,都要给爷爷钱,今年的钱还没来的及给他,再也没机会了……
爷爷去世后,我怕爸爸伤心,每天给家里打电话慰问,妈妈说:“平时还好,只要家里一吃点好吃的爸爸就会想爷爷,有几次眼圈红了。”爸爸也是感情内敛的一个人,他向爷爷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每次有好吃的记得给爷爷留一份。
一层一层的亲情,让我明白:人和人之间,要发生关系,发生很多很多关系,要在一起,要有很多很多在一起,才能产生更深厚的感情,才会有更多的记忆。而我,远嫁,我欠父母许许多多个“在一起”!
书上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从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然后再社会上,他死了,不再会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谨以此文纪念我爷爷——平凡又伟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