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淡淡地道了一句:“有心了。”
这时早有女舞搬来木阶,羋灵步下莲台,上前贺寿。
一位老王叔随口夸赞道:“把诗经改成楚辞的韵,真是奇思妙想,果然别有一番风韵啊。”
在场宾客里有三分之一或出身楚国,或有楚人血统。一想到楚国已亡,楚王的遗孤流落在此,又于陛下宴席上作楚辞之歌,皆有恻隐之心。
一臣子道:“昔日昌平君亦曾为我大秦的一代贤相,可惜心生异念,不得善终啊。今日其女作此《天保》之舞,献于陛下寿宴之上,足可见陛下德泽四海,六国遗后皆已归心,此乃大秦之福,陛下之福啊。”
又一臣子道:“臣看此舞极为应景,词曲编排都颇有新意,让人眼前一亮,足可见其爱戴陛下之诚心哪。”
陈妃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臣妾想起,昔日羋夫人也是能歌善舞,慧心巧思啊。”
我看她话里藏针,看似奉承,实为阴损。怪不得羋灵肯帮我对付陈妃,这两家定有夙怨。
眼看陛下目光一沉,这边又出一位臣子赶紧截住话头:“这俗话说,美人配英雄,羋夫人国色天姿,得以为陛下绵延子嗣,今日其侄女亦到了及笄许嫁的年纪。”
陛下颜色稍和,郑妃款款道:“是啊陛下,妹妹在时,最疼爱者莫过于羋灵了,若是能完了她的婚事,也足可以安慰妹妹的在天之灵了。”
许夫人见了郑妃态度,也不甘落后:“姐姐说的极是,臣妾看今日的歌舞甚好,应该受赏,陛下与其赏赐些金玉珠贝,不如就赏赐这孩子一桩婚事吧。”
陛下微微颔首:“那就让鸿胪寺去办吧。”
鸿胪寺是九寺之一,是九卿中典客的官署。那就是按照贵女的身份赐婚了。我放下心来。
其他舞者也皆受了赏赐。
说话间,那边已火速拆了莲台,开了坛,上了一个傩戏。
风家出身巫族,每次宫廷表演都占得魁首,按说我应该对此熟悉。但我课业繁多,又不曾入宫觐见,所以并不曾看过一场傩戏。今天倒是沾了陛下的光,一饱眼福。
洞门一开,只见一群人戴着柏杨木的面具,拿上木剑,扮成各方神明,依次跳出来。这种宫廷大傩最多可以有千人,浩浩荡荡很是风光,不过这一次不是傩祭,只是宫宴,只上了三百人。
这种热闹的节目最吸引年幼的公子公主们,看到喷火杂耍之类的更是纷纷喝彩,我正看得起兴,南边一个戴恶鬼面具的神祇突然跳出来将其他神明乱打一通。我看着有趣,猜测着是大禹治水、炎黄战蚩尤,还是武丁伐鬼方?再看又觉得不对,神明相斗很正常,怎么连方相氏都挨打呢?
只听见有个小公主问:“那个神是掌管什么的?好威风啊。”
有熟悉傩戏的看出端倪,眉头紧皱,因为按理傩戏是不能打断的,否则便是不敬神明。朝陛下那边看了几眼,见陛下没有反应,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看。
幸好这些巫觋统一由九卿之一的奉常管理,特别是专供皇家表演的,更是接受过应急训练,虽然台上出了岔子,节奏仍然不乱。
先出三五人与之嬉笑周旋,再出十数人交错围住,又翻过来一个喷火的神明,那人只得接连躲避,最后他即将被武士神擒住之时,忽然拔了面具朝天喝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话音一落,他喷出一注鲜血,竟是咬舌自尽了。
表演中止,三百“神明”齐刷刷跪了一地。
那人就倒在台上,也没人敢把他拖下去。
那些年纪小些的公子公主,本来看的正起劲,突然见此惨案,要不是被奶娘捂嘴哄着,只怕当时就要叫嚷起来。
我在郑妃身侧侍立,只望见陛下眉头微皱,怒而不发。
我不是完全没有防备过,寿宴会有变故,否则我也不会让羋灵尽量把节目往前排,就是怕有人搅局。
我暗暗捏把汗,若是两个节目颠倒过来,仅凭羋灵尴尬的身份,就有足够的理由被认为是幕后主使。但现在情形不同,羋灵刚刚受到陛下嘉奖,宫妃大臣夸了一通“忠心不二”,陛下金口玉言下旨嘉奖,谁要是咬上她,就是打皇帝的脸。
我偷觑着陛下,只见他微微用力的手指慢慢舒展开,徐徐开口道:“诸位爱卿可听见方才的话?”
众人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皆垂首沉默。
陛下缓缓吟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虽是复述,但字字千钧,在场的楚系官员都如坐针毡,却不能开口。
唯有将军蒙武起身道:“启禀陛下,这是楚国的一句童谣,据说是一位南公老人所作。”
灭楚之战,他和王翦功劳最盛,王翦急流勇退,已经远离朝堂,在场众人最有资格回话的也就是他了。
皇帝冷笑道:“众位卿家方才还说,六国统一后,人民顺服,百姓归心。可就在刚才,寿宴之上,一人冲出高呼,要亡秦。”
最后三字掷地有声,我即便侍立在阶下,亦感到森森寒意。
但是我仍然觉得庆幸,他说的毕竟不是“楚要亡秦”。
“可见这四海之内,仍存不驯。众卿以为,当如何安抚万民?”
那一瞬间,我是敬佩他的,甚至,是臣子对主君的敬爱。
“寿宴”这个词太冰冷,我宁愿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众宾云集,儿女贺寿,志得意满之时,一个人冲出来,用最鲜血淋漓的一幕,向他呈上一句恶毒的诅咒,诅咒他的王朝像六国一样被灭亡。
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想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惩罚如何株连,而是惕励自省,向众臣求问安民之策。
不管后世有多少人说他暴虐成性、荒淫无度,我都必须说,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是一位明主,他怀着恳切的心情,想要这个王朝一天天昌盛,想要他的臣民都安抚顺服。
一绿袍臣子进言道:
“启奏陛下,自古圣主初立,六夷窥伺;诏令多出,民心不稳,此常理也。先主孝公用商君,行变法,朝野怨怼,列国鼎沸,然而二十年后,令行禁止,上下有序,百姓纷至沓来。
及至惠文王,良相初逝,民心不安,内有宗室倾轧,外有楚魏窥伺,然而十三年后,政通人和,人才辈出,卒成王业。
昭襄王即位之时,内有群臣反对,外有六国环伺,甚至有割地求和之辱,四十年后,却是百姓顺朴,百官肃然,百事不留,六国争相称臣啊。”
我心中暗暗赞叹,这一段马屁实在精妙,遍举先君,层层递进,文采斐然,空无一物。看似说了一长篇,实际一句都没说。
看来这位冯相还得到了和稀泥的精髓,难怪能与李斯同朝为相。
然而铮臣还是有的,立刻奏道:“诚如冯相所言,孝公之治,百姓归附,惠文之治,人才归附,昭襄之治,诸侯归附。然而如今普天之下,莫非秦土,率土之滨,莫非秦臣,天下百姓,皆为黔首。为何还有不臣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