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画


这是城里今冬的第二场雪,比第一场来得自然一些。纷落的雪花由于水分比较充足,才孕出了四肢,现出了圆形,有毛茸茸、冰冰凉的感觉。

我能看出来,她不是被逼而来。除了覆盖屋顶和空地,她也栖上了枝头,在椭圆形的叶窝里安枕,甚至在雪松的针窝里,也找到了容身之地。


街道并不能衡量雪的自由度,反而是它的葬身地。它让雪死的难看、肮脏。屋顶也不能表明雪的意愿,因为平铺在那里,只代表她们来过。只有树枝代表了她们的灵动,她们被牵挂其间,离人造的混凝土还有一段距离。这是我的臆想,然而出于我的经验,假如窗外大雁塔窄窄的斗檐没有积雪,尤其是它西边那一排英姿勃发的雪松上面,没有落雪的痕迹,那么,这场雪便不过是一场短命的安慰。


我也知道,那种不问世事,浑然不觉,一觉醒来,窗外白茫茫一片的欣喜,随着岁月的增长,工业化城市化的吞噬,已越来越变得稀有。起初谁怀疑她呢,走在外面,粉妆玉砌,枝桠雪白,除了乌青的天,再也看不见乌青的色。可是后来慢慢的,出现了一片又一片不规则的黑块,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再后来,它就像定制而来的,只落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有时初冬乍醒,睡眼朦胧,只瞥见窗外那一片白,心生喜悦,人也清朗了起来。谁知到午后竟消失不见,被骗了多次。现在,我不在瞎激动了,学会了分辨的方法。


但想起第一次雪依然来气。飞舞在空中的,像磨成细末的包谷糁子,落地遁形,不像个雪的样子。人也打不起精神,心如死灰,形容枯槁。那日坐车,冷眼盯着窗外的细密,想起一位作家描述的雨景:雨点像列队飞翔的候鸟,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们彼此紧挨着,在迅速的飞驰中,没有一滴离队,每一滴雨水不仅各守其位,还带动着后面的雨点紧紧地跟上,天色顿时像飞过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来……哎,把雨换成雪,也似乎能应了窗外的景。鲁迅先生不是也说:那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我看着她急匆匆的奔命样子,像完成任务似的,不待落地就消于无形,生命就此完结,心里弥漫起一阵懊丧。我念叨着,丰年好大雪呢?然而又记起后面还有句话:珍珠如土金如铁。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便有了挂碍,在期望和失望中渡日,日子乏味的昏昏沉沉,心中麻木的缺乏亮色。有时也想,作为居住在城里的人,呆在暖和的屋内,看外面风雪交加,给深居的舒适增添冬蛰的诗意,这种想法有什么错吗?


也不能怪它。你虽期待很久,她却经炮打而来。既然是被逼的,就急匆匆的落,应付一下完事。就像来快捷酒店,住一晚,逃遁而去,怕没人说什么吧。然而,为了那孤独而洁白的雪的名义,我却要为她辩解点什么。

若论宜居,你看那城里的路,坚硬肮脏,不可当她的床。那城里的树,尘灰满面,不可当她的摇篮;那城里的人,喜暖怕冷,不能做她亲吻的对象。车轮滚滚,将她碾的粉碎;空气浊浊,把她瞬间化为污有。若论快乐,滚雪球么?打雪仗么?孩子们忙着作业考试,对你的发问没空搭理。那么踏雪寻梅吧?遍看城里,寻梅何处?晚来天已雪,能饮一杯么?举杯四顾心却茫然,大家都忙着应酬,有几个能做出雪夜访戴的事呢?若论润泽,处处高楼大厦,宁无片土庄稼,要你作甚哩?


我突然明白,纠缠我的不是雪啊,是一堆奢望:不在山里,怎么能期望白雪皑皑呢?不在林莽,怎么能欣赏林海雪原呢?不在旅途,怎么能沐浴万里雪飘呢?不在乡野,又如何能在茫茫大地上呼狗撵兔子呢?

原来,城里早已不是雪的家园,它的家园在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每一片土地、每一个村庄,唯独不在城里。在城外,她给山峦皑皑,给林莽抹须,给泥土滋润,给小鸟雀跃,给腊梅含香,就像远方的游子归家,是自然的一家人;在城里,它想给清茶化露,给诗人化境,给孩子撒野,却像个陌生的来客,要看城里人的脸色,以及他们有没有闲情逸致和一颗童心。在城外,她们从万里高空飘落,洋洋洒洒,从从容容,在落地之前随性舞蹈,身姿曼妙;落地之后即随物赋形,姿态雍容,安然处之,在点滴之中,形神一体,缓缓消逝,完成生命的涅槃。在城里,她们却像列队冲锋的士兵一样,失却了个性,夭折在落地的瞬间。在城里,她不能把自己当童话,童话是易碎的;她也不能把自己当诗,诗是虚无缥缈的;她只能把自己当讽刺,在有的地方狂暴,在有的地方消失。


房顶上厚厚的一拃,似雪白凝脂的肌肤;院子里细细的一条,是家人扫开的雪路。蓄在树窝,粘在眼帘,落在脖颈,一呼气白腾腾的。进门跺脚,碎屑一地,呵呵手,围炉而坐。那条狗撒欢而来,也抖抖毛上的雪,眼睛亮亮的,盯着,刚刚烤好的吃货。

我想明白了,我不再奢望,我也要的不多,只是这一幅图画,那幅来自记忆深处、来自童年的童话。

记于2015年2月1日,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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