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不断的阴雨天，让器具开始发霉，连带着那些陈年的故事。斑斑驳驳，绒毛滋生。
如果您此时有个空闲，不妨听我说说这段故事，权当谈资。砌一壶好茶，点一炉好香，我来慢慢讲。
约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从别处听来，已经传了这些年，不知道留下了几分真，掺进了几分假。就半听半信吧。主人公就给她个化名“千叶”。
那个年代，左不过是受着封建思想的余孽荼毒，女人的地位低到不能去想的地步。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千叶，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春天开始暖和了，但温度并不高，且连绵着下着雨，万物复苏的盛况下，也是清清冷冷的凉。那桃树发着的嫩芽，给雨洗的绿油油的明亮起来。虽然是下着细雨，可天空倒是一点都不灰蒙，空气也是清新的很。三间红色的砖房，对应着门前院子里青草看起来也是有趣好看。
“哇，哇，哇”这一串的啼叫，让家里人都欢喜了起来，尤其是孩子的父亲李光军，为了留下这个孩子，家里人吃了太多苦，特别是孩子的母亲田嫂，为了躲着计划生育的追击，在冬天里怀着孕，藏在石桥下面一整天，也冻出来满身的毛病。算命先生说:“这保准是个男孩！”所以即使上面已经有三个女儿，也坚持着保住这个孩子。
可是，当李光军，把趴着出生的孩子翻个身的时候才发现，还是个女儿。失望，愤怒，不甘心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刻爆发出来，一脚把那孩子踢到屋檐下，孩子的奶奶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去抱回那刚出生的婴儿。
那雨顺着屋上的瓦片一溜溜的打在孩子脸上，竹篾子的刺，戳在了孩子鼻子上，刚出生时身上带的血混着这鼻子上的新血，一道被雨水晕开了。
孩子在叫，可没人敢去抱她回来。等李光军消气了之后，孩子奶奶才敢抱她回来。奶奶给孩子用热水洗了洗身子，拿起准备好的襁褓包起来。旁边取暖的柴火渐渐暗下来，火苗也小了。
孩子叫，千叶。
李光军抽着烟，吧嗒吧嗒皱着眉，心里恨得牙痒痒。弟兄姊妹八个，家家有男孩子，偏偏是他，只有四个女儿。烟袋子瘪了，烟雾绕着他渐渐散开来。
“这孩子不能留！”李光军终于是忍不住开口。
田嫂哽咽了，“虽说是女儿，到底是身上的肉，我舍不得。”
“可是家里没有男丁，老二送出去了，才偷偷有这个机会，要这个害人精！”李光军瞪了一眼田嫂说道。
“这年头，家里日子都过得紧迫，谁愿意分口饭给她吃，又是个女娃，到别家，还有活路吗？”田嫂哭喊着，搂紧了手上的孩子。
“我这两天就去打听一下，找个好人家收了。”李光军离了那遍布裂痕的破旧板凳，起身一瞬间，板凳歪倒去一边，晃晃悠悠的逐渐平稳。这板凳还是结婚时候李光军亲手做的，一共六个。砍了家里种了十来年的松树。六七年过去了，有些裂痕，方方正正的四个支脚磨去了轮廓。虽然透着一股子陈旧气息，但却还是坚固。
“光军，我给你问了一下，隔壁镇上有户人家，愿意出两百块要了这孩子。”王婆子来李光军家一屁股坐在矮凳子上，肥胖的身材把凳子也淹没了，油腻的黑头发里藏了几根白丝，还是脸上红光满面的样子。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算是人们眼中“成功”的女人。
“那家离我们家多远？什么个来路？”李光军一边拿磁钢茶杯倒水，一边问王婆子。李光军心里是厌恶她的，这个王婆子谁家的事都喜欢凑热闹。尤其看到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说话都得意起来。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那户人家，在隔壁镇的北边边沿一带，走过去起码两个多钟头。不过要是以后能买得起自行车”王婆子瞥了一眼这个家徒四壁的破屋子继续说着，”有自行车的话一个钟头就成。他家做点小本生意，结婚五年了生不出孩子，想买个冲冲喜。”
李光军心想，既然能出这么多钱，一定是真心想要这个孩子的。能换两百块钱，太值了。
王婆子眼尖嘴快的，看到李光军脸色的舒缓，又说到，“要不，就让他们晚上来瞧瞧吧。要不然等队里来查了，你这三间屋子都要拆了。”李光军一回神，是啊，计划生育追的这么紧，因为上面的三个女儿，家里值钱的都被没收了，两床缝缝补补的被子，褥子就一床。磁钢杯子被摔的掉了一半的磁，竹篾子编的热水瓶壳子满是油腻的污渍。
“行，晚上来看看吧。”李光军开口了，王婆子喜滋滋的起身往外走，“那我就去通知一下，晚上能赶得过来。”王婆子扭着身子出门去了，雨过天晴了，可是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泥水坑，不小心一脚下去，小腿上就能脏了一片。王婆子也没顾上，想着是有好处的吧。那肥肥的身子骨，缝了七道八道的旧衫子，和这个明媚美好的春天格格不入。
晚上那户人家来到田嫂屋子里，看到旁边睡着了的孩子，十分满意。轻轻的抱起孩子，长得也是白净秀气。“那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抱走？钱，我们也带过来了。”女人开口了。
李光军倒是蛮爽快，伸手就要去抱孩子。可是田嫂从哽咽一下就就哭出声来，“光军，我们再等两天吧，她还小，才出生两天啊。”
“放手，现在不卖了她，过几天生产队来家里查到，一家子都没法过活！”李光军甩开了田嫂的手。“可她怎么活啊，没了亲妈，谁疼？”田嫂搂紧了孩子依然不舍。
“你们怎么没商量好呢？我们两口子大老远的赶过来，手头的生意都停了，这样牵牵扯扯，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女人不乐意了。
李光军抱起孩子递到了女人手里，随后接下了两百块钱。这下心里的疙瘩算是有了结果。不仅能够继续冒险再生，还能得这不少好处。心里自是百般乐意。
“不行，你们不能走！我身上的肉，不能离了我！”田嫂冲下床，一把抢过孩子。“光军，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松手，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你懂什么？家里的情况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要了一家人的命？”李光军怒吼道。准备夺回孩子。田嫂冲回里屋把放回被窝，身子横在李光军和孩子中间，孩子的哭喊，田嫂的哭喊，李光军的咆哮。屋里吵吵乱乱，炸了锅。三女儿也被吓得哇哇哭起来。
“行了行了，这样子闹什么，我不过想买个孩子回去冲冲喜，等我自己个有孩儿了，这丫头我也不稀罕，你们要是商量不出个统一的话儿来，这孩子我也不想要了，外面谁家没个三个五个的，我也不过看这孩子白净些，左不过，你把那钱还我，我再去看看别家去。”女人起身也不想耽搁了，天色这么晚，也该回去了。
“你走，我是死也不给的。李光军，你要是敢卖，我的血就会溅在你们家房梁上！”田嫂嘶声力竭，产后身子虚弱不少，话一说完，就跌坐在床沿边。
李光军看这样的情况，不能再有个冲突了，他不敢去想，若是有个万一怎么办。捏在手心的两百块钱还没捂热就要还回去，心里也压着一股子火气。
女人和她丈夫走了，打着手电筒越走越远，最后只能看到一点小星子，没了在夜色中。晚上的月牙子也不亮，暗淡没有光色。
屋里的动静小了，一切都沉寂下来。什么话都不说了吧，到明天天亮，再打盘算，李光
军心里这么想着。
第三天，李光军早早就起了床，把柴火都劈完了。随后无端的开始咒骂起来，似乎全世界都和他有过节，和谁都有仇怨。尤其是，千叶。像一根硬邦邦的刺，戳在心口。
天还是凉的，可是千叶只有破败的旧衣衫。那是几个姐姐穿剩下来的。家境这样清贫，孩子又多，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田嫂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照看着千叶。老二被送给了她大姑姑家寄养三四年了，想到这里，田嫂心里就愧疚起来。是她不争气，生不出男孩，对不起这四个女儿。一边想着一边流眼泪，这样穷苦的生活连坐月子也没法坐的足，生完孩子休息一两日，还是要做点针线活的。
田嫂心里本就委屈，又隐隐听到李光军在外面闹开来，难听的言语让她失了神，到底，还要这么死死的留住千叶吗？日子这么往下走，太艰难了。听到两个女儿在门口笑着打闹声，看着阳光透过窗子散在地上，斑驳，恍惚。田嫂忙擦了擦眼泪，把千叶身上的碎花棉布被子往上拉了一拉，千叶睡着了，脸上似乎有微微的笑容。她还不知道将来会经历什么。好像人间一趟来的欢快而值得。
千叶爷爷看到家里这般境况，心里也是揪着。李光军是他最看中的儿子，他不能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一边敲着拐杖一边念叨着，也许可以找找三丫头？
千叶的爷爷冒着雨，拄着拐杖找到自己的三女儿，向她说明了情况。而此时，三丫头已经怀有七个月的身孕，如果要了千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不得。晚上，三丫头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决定打掉自己的孩子，收养千叶。原因有二：一是她顾及弟弟一家的颜面已经自己父母的苦心，二是自己已有两个儿子，肚子里的还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也是负担。两下商议，第二天三丫头就去做了手术。把千叶接了回来。
从此，千叶就有了新的归宿。这一生，已然注定将是不平坦的。但无论如何，千叶活了下来。
因为，我就是千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