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9点,我在广场下了公交,决定步行一站地,前往火车站。渐至长大后,时间流走的脚步仿佛愈来愈快,尤其是甫一过年的几天,往往过得悄无声息,不觉又到了离乡漂泊的时刻。天气怕用不了多久就该变暖了,花草树木守着岁岁荣枯而生生不息。我们都在时间的列车里风尘仆仆地前行、衰老,而迷子,本以为应该和我一同停靠远方的人,却提前到站下车。又或者说,我们在生命的长河中破浪远航,而迷子,却搁浅在某个暗礁处,彻底走出时间。我之所以要在昏暗的街灯下走走这一段路,实在是想重拾一些关于迷子的点滴记忆,以弥补纷扰于心的不安的愧疚之情,完成心灵上一点虚妄的自我满足,因为我有些害怕将来不再想起他。
2012年那个淋淋漓漓的雨天,我曾和迷子从广场一步步跋涉到火车站。记得那时正值大学暑假,我们早早约定好去南京走走,那次便是赶太原始发的一趟火车。我和迷子结伴同行的场景有很多,但不知为何,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会偏偏是雨水中狼狈赶路的这一幕。大概雨总是多情的吧,才会诱发人一些缱绻的追忆情思。
迷子离开人世已有半年,这半年里,我渐渐不再想起他。从开始的痛彻心扉到现在的长长惋惜,我一再回头审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我到底有没有特别重视他?不会没有,对于我们之间的友情,我从来没有过丝毫的怀疑。然而真实的情况却一再跳出来质问我,如若有,我何以变得如此麻木,如此健忘?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痛感短短半年如何得以平息?我情感上的一些变化分明在揭穿着我作为一个世俗之人的人性的真相,那便是:我是喜欢热闹的,而生活正好热闹非凡。生活里的空缺会有适时适当的其他部分来完成及时的充填,使得生活归于完整。
我只好承认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真实的命题。
2
张爱玲说:“夏天的阳台撑出一截绿竹帘子,一夏天过来,已和秋草一样的黄了。”
我和迷子的故事,好像总是发生在夏天,那些充满着生命躁动的日子。
夏天的篮球场上,迷子眼里没有篮筐,只有我。
我挥汗如雨地浪投,“嘭嘭”的打铁声使我心乱如麻,迷子不厌其烦地过来给我挡拆,偶尔捡个篮板,猫下腰死命抱住篮球,他说:“白,接球,这球还得打你!”我说:“就这么干!”迷子丢过来的篮球常常动力不足,在空中飞出一个低低的弧线后直接被对手抄截。我哭笑不得:“你老是这样,不能使点劲啊?”迷子笑笑,说:“下次我用点力。”
迷子的强项是台球,出杆流畅,走位精准。说起来,我倒有些惭愧,我打台球“入行”要比他早,却很快被他完成超越。2006年夏天,我和迷子相识在高中校外的一家台球厅。那天中午我打出一杆漂亮的长途,心花怒放,然而围观的一群看客依然死气沉沉,没有爆发出我所期许的啧啧称叹。就在这时,看客中间有人突兀地亮了一嗓子:“好球!”我转头看去,这声鼓舞人心的赞叹来自一个浓眉大眼营养不良的瘦子,这便是迷子。
那年暑假过后,面临文理分科,迷子又巧合地分到我所在的班级,和我成为同班同学,这是我和迷子真正近十年交情的开始。
迷子天性忧郁,喜欢读一些文学类的经典。而这又是我一直偏爱接触的人的品性,所以我们很自然地成为无话不谈的挚交。高中时候的晨读,我往往会在同学们一片嘤嘤嗡嗡的英文诵读声中怯怯地翻出语文课本,一遍遍地默念着伟大的《我与地坛》。直到有一天早上,我发现迷子也没有朗读英语,使我惊奇的是,他同样在读《我与地坛》!出于对文学不谋而合的理解与爱好,我们的关系更上层楼。时至今日,我依然不容置疑地认为《我与地坛》是我读到的最经典的文字,因为它伴我度过最迷茫无助浮躁不安的高中时代,带给我最强烈恒久的震撼。从那天起,史铁生便成为我和迷子除台球之外另一个永不枯竭的话题与谈资。
3
火车一路向东穿越茫茫黑夜,把我送到远处的城市,也把我带到又一个白天。
太阳上来时,火车正好行经一片墓园,潜藏在墓园里的麻雀被骤然惊起,扑棱着毫无生气的翅膀,成群飞向东天的晨光中去了。我在靠窗的位置向外望去,长方形的白色墓碑齐整地码成肃穆庄严的列队,掩伏在这片黑色长林的佶屈的枝桠下面。墓碑上影影绰绰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碑文,记录着一个个卑微的人间姓名。我突然想,迷子是“墓而不坟”的,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在当地,一个未成家的人死后,是不配进入祖坟的。倘若是一条未成年的生命,甚至是不配享有一具棺木的,他们在死后会被家人谨慎安放在一些偏僻阴森的田野地沟,直至慢慢风成干尸,被飞鸟和昆虫一类的解剖者蚕食。大抵人们认为一个年轻生命的离开无论如何是附带些许怨咒的,不能允许其由官道进村。好在已经成年的迷子,在他静静死去之后,至少睡得起一具棺木。
我至今不知道迷子被安放在哪个野外的角落里,曝晒在哪块月光与清风之下,一具薄薄的棺木又如何能庇护他孤独无依的灵魂?
4
那天下午在山西大学的校园里,迷子和我说:“
白,我找不到方向了。”
我微微一惊,以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和不快。他刚刚大学毕业,供职于大名鼎鼎的富士康工业园区。我说:“你可不要跳楼啊。”他面无表情地摇头。
当时我正好从上班一年的一家煤矿辞职,面临着新的人生抉择。不得不说,我同样是迷茫的。生活的磨难和世俗的肮脏使得我初出大学校门便倍受打击。听完他说,我竟生出了一些厌烦的情绪,我说:“迷子,你真矫情,你看我还不够可怜吗,你就不能给我出个点子,天天要我开导你,你就不能救救我?”
我转过头来,发现他不说话,各自沉默片刻,他凝重的面色使得我打消了玩笑置之的想法。我说:“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不是工作的事,那就还是那个女孩的事?”迷子笑了。是他脸上常见的那种笑,充满自嘲与悲观的笑,那种传递负能量的笑。
我没好气地说:“你至于吗,你真够闲的。”
嘴上这样说,我却知道迷子没有一点故弄玄虚,他心里最大的痛苦与迷茫恐怕正在于此。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就是那种武侠小说里面情义至上的角色,如果有一手飞刀神功,他和李寻欢是别无二致的。八月盛夏,下午的太阳依旧散播着灼人的烈焰。我想切换个话题进去,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说的那个女孩,是迷子同班级的一个女生。迷子曾经多次和我说过,他喜欢上他们班的一个女生,而那个女生有男朋友。我说:“迷子,好好争取,抓住属于你的东西,倡导资源的合理分配。”哪知道,他的回答却使我跌破眼镜:“白,我放心不下我喜欢的女生,我害怕她们将来在哪儿吃苦。”
迷子的真情至性,竟至于斯。我一时气上心头,大声说:“大烦恼小烦恼,都是他妈没钱的烦恼,去买彩票去,让你中五百万,我看你还有什么烦恼。”
就这样,谁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晃荡。天黑了。
从校门出来,我有点后悔我说出那些话,迷子要回单位。我送他到877路公交站牌处,路过一处嘈杂的地方,走近看,发现是一群残疾和侏儒的露天表演,精致秀美的脸庞下却是先天不足的四肢。我很少会在这种人声鼎沸的地方驻足,这一次,却郑重其事地把迷子拉到近处,大声说:“你还迷茫吗?”
迷子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说:“咱们跟人家比,四肢健全玉树临风,迷茫是不应该的。”我很高兴迷子又回到了那个我所熟悉的状态,便说:“悟性挺高!好好工作,你妈等你养老呢!”同时,自己也竟如拨云雾而睹青天,茅塞顿开,感觉年轻的血液渐渐复苏。
孰料想,第二天晚上接到迷子打来的电话,便是命运对迷子无情摧残的开始。我们相交近十年,我第一次听见他恣意任性的痛哭,使我深感无措。
迷子48岁的母亲患脑梗塞一跌不起,突然死亡。把感情看作生命一切的迷子,在得知母亲去世之后第一时间便给我打来电话,只为找个可以尽情倾泻内心苦痛的肩膀,而我却发现平日里滔滔不绝的劝慰的口才全遭狗吃,语言在面对真正不幸降临时展现出了它无能的本质。
电话里迷子掷地铿铿的脚步声,以及痛哭间隙的一声声“我该怎么办”使我完全慌张。
这一晚我无法入眠。我一直在想地坛里面那个摇着轮椅的史铁生,还有偷偷跟在他身后步履匆匆的母亲。我给迷子发短信说: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上帝看见你妈过得辛苦,才早早召唤她去的。
我的眼泪不觉流了下来,突然感觉自己的母亲还健在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情。
天亮的时候迷子再次给我打过电话来,声音却出奇的平静:“8月10号给我妈送行,到时候你来吧。”我说:“迷子,挺住,我们都在,要直面磨难。”
我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下来,看样子,迷子已经坦然接受了失去母亲的事实,我不由感到欣慰。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苦难和不幸应该使我们愈加强大,怎么能意志消沉呢!
5
8月10号当天我去参加葬礼,路上一直在想待会见到迷子该如何作实用的劝慰,使得他尽早摆脱丧母之痛。我知道他电话里的平声静气之下是内心郁积着的汹涌激烈的疼痛的暗流,有随时决堤暴发的可能。
我刚刚下车,就注意到了他。他站在一棵枣树下,脑袋习惯性地往一边耷拉成一个夸张的角度,胡子冒得很凶,眼睛也冒火般布满血丝。我霎时鼻头一酸,原来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如此不堪一击。我说:“迷子,想哭就哭吧。”迷子幽幽地说:“哭不出来了,泪干了。”我再不知道说些啥,感觉一切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或许,他的疼痛只能让时间来慢慢抚慰了。迷子说:“走,给我妈磕头去。”
我们在灵堂前并排跪下,这时候,一大堆几欲跃出喉咙的一路上想好的安慰的说辞又全部被我咽了下去,我凑到他耳朵边说出了三个字:“史铁生。”我期待着他的一点好转,不再如此呆头呆脑柔弱不堪。
葬礼结束,迷子糟糕的状态使我无法安心撇下他离开。我决定留下来陪他几天,他说:“白,我没事,别担心我。要不我上班去吧,换个环境心情会好点。”我斩钉截铁地制止了他:“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上不了班的,现在不要想别的,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现在想想,令我懊悔与歉疚的地方正在于此。很多时候,事情发生了,就断然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这便是时间残酷的一面。我想,假使没有我留下来的作陪,迷子或许是不会死的。
在迷子的提议下,我陪他到他的姨妈家,大约只有在姨妈那里,他才能重温一点业已消逝的母爱吧。
从得知母亲死亡到葬礼结束的十来天里,迷子竟几乎没有合过眼,他疲惫的精神状态正如即将燃尽最后一滴膏油的油灯,眼看明光将灭!我心急如焚带他到最近的医院,医生诊断说再不睡觉恐出大事,精神严重虚弱,便开了一些安眠药,用强迫睡觉的方式来缓解他的大脑压力。
迷子走得太突然,猝不及防地离开人世。我守了他三天,却没有留住他。8月12日晚上,迷子服用安眠药后终于沉沉睡去。听着他肆无忌惮的鼾声,我终于觉得稍微安心了,或许,迷子只是缺少一场天昏地暗的睡眠而已,一觉醒来便万事大吉了。
这一晚,我睡的很死。早起6点半,没看见迷子,方隐约觉得大事不妙。我起身飞出去,街道尚自清冷。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侵袭而来。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先觉,正如我们曾经多次在台球厅打球那样。那时候,我说:“迷子,这一局你完了。”迷子说:“看局面,我觉得也是。”多少次说中的预言,我不愿意承认这次又要中了。
我的双腿突然沉重如灌铅,面前是一个砖厂,黑漆漆的一排烧砖窑,如巨石压胸般使我喘不过气来,它们使我无法不想到死亡。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声从不远处飘荡而来,正如锋利的刀尖,刺破我原本装满思想的大脑的容器,使我所有的意识流失殆尽。
我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一寸寸地循着哭声挪步过去。
迷子的姨妈在一旁歇斯底里地痛哭着,而迷子静静地躺在马路中央,面色早已枯黄,我知道那是身体里的血液流干的缘故。他斜斜地贴着地,脑袋重重地倚靠着马路,地面上是十米长的血的布匹,仿佛一条冻结了的红色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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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如果你错过了我坐的那班火车,你应明白我已离开。你可以听见一百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我真的错过了你的那班车。
迢迢冥路,祈祷你不会走得太孤独。害怕寂寞,渴望拥抱的人。
山高路远,到了天堂托梦给我。